府上自门口到他房间,一路亮如白昼。他爹娘早已放弃劝他莫流连烟尘之地,反正口说干了也没用,只担心他晚归磕着碰着,隔几步就点盏灯笼。
就差拿根笔圈几个圈——“秦闲吾儿,这里是块石头,小心别绊着”、“桌子有角别磕着”、“树下恐有猛兽出没,警惕”。
小厮唤阿文,候了他一夜,哈欠连天,见着他立刻精神了,喊道:“少爷,小的这就去备热水!”
“慢着,”秦闲叫住了他,上下看了两眼,有些好笑,“今天不是小武轮值么,他人呢,怎么是你在这儿?”
阿文不知秦闲竟会关注这些小事,吃惊之余如实答了:“小武从醉吟楼回来后,说脸上长了痔疮不舒服,便跟我换了值休息去了。”
秦闲眉毛抖了下:“脸上长了什么?”
“长了痔疮。”
“那东西是能长在脸上的吗?”
“能......不能?”阿文愣了下。他年纪甚小,本就连痔疮是什么病都搞不明白,被秦闲一问误会更深了,“少爷,是不是小武那痔疮长错地方了?他不会怎么样吧?他今日可奇怪,一进屋子就倒在被子里笑,肯定是犯病了,我早该要劝他去看大夫!”
倒在被子里笑......秦闲脸上起了条青筋,声音越发轻柔:“这病大夫治不了,你少爷我才能治,等天亮你带他来见我,包药到病除。”
阿文一脸崇拜:“少爷真厉害,连痔疮都能治呢!”
秦闲险些咬着自己舌头,一挥手道:“备热水去!”
“是!”
这小子,搞砸了他的事还敢偷乐!
秦闲进了屋子,掏出炒松子剥了几颗吃。刚在马车上不觉得乏,回了房间安静下来,这才觉得眼皮有些重,干脆伏在桌上睡了小会儿。等阿文备好热水才醒来,挪进浴桶继续睡。
睡得天边泛白,鸡都叫了他才醒来,发现自己泡在冷水里,皮都泡皱了。
起来一看,发现阿文那小子居然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笑了两声,换好衣服后才把阿文叫醒。
“少,少爷?”他朦朦胧胧看着秦闲穿戴齐整,“您这是要去哪儿?”
秦闲:“买核桃和南瓜子去,回来做百果糕当早点。”
阿文苦着张脸,揉揉眼睛站起来:“好吧。”
秦闲看这小孩一脸困意,着实想笑,抓了把炒松子塞他手里:“拿着这个,回房睡去,你少爷我想自己溜达,不想你跟着。”
“啊?”
秦闲出门前没忘交代:“把桌子给我擦干净了,全是口水。”
阿文脸上一红。
出门时朝阳还未露头,秦闲打了个折扇,既不为扇风也不为遮阳,纯粹为了装出点风雅气,潇洒地走在了安静的京城里。
从早市中穿过,但凡是个女人,不,连雌鸟、母狗一类也冲他多看两眼多吠一声。他径直往卖核桃那摊主去。
清晨第一笔生意,老板热络异常,替他挑了个大且沉的,说里头的肉饱满结实,尤其好吃。秦闲买好做百果糕用的,又多买了一份当零嘴,正要付钱,一道香气靠了过来。
“老板,核桃怎么卖?”
牧青斐穿着身白色窄袖便衣,袖口绣红线,英姿飒爽走到他身边。
她在早市里转悠了许久,好容易找着家卖核桃的,脸上浮出点笑意,也不怕脏便蹲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捡起颗核桃,熟练地掂了掂重量,捏在指尖晃了晃问:“我能挑么?”
老板见她衣着华贵,知道又是笔大生意,嘴角的笑咧到了耳边:“能能能,您随意!”
牧青斐挑了几颗,忽然觉得旁边站着的公子朝她走近了一步,甚至蹲了下来,凑近轻声道:“想不到将军还会挑核桃。”
牧青斐愣了下,第一反应是并未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随即侧过脸,见着一个竹青衫公子正打着折扇冲着她笑,桃花眼带红,面白如涂脂。看着看着,她脸色便暗了下来。
“秦闲!”
她头一回见他穿成这样,险些没有认出来。
秦闲把折扇一收,往她手边指,兴致勃勃问:“教教我,你怎么挑的?”
牧青斐此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歇了一晚的怒气又爬了起来,恨不得抄起手中的核桃往他脸上砸。奈何早市人来人往,憋着股劲道:“离我远点!”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自己头一回逛早市就与他撞个正着,哪能这么巧!凤眼嗔怒:“你跟踪我?”
“凡事得有先来后到,”秦闲提了提手中那两包核桃,把话推了回去,“我都站这半天了,怎么说都应该是将军跟踪我才对。”
“你!”
“两位......”摊主见两位客人像要生事,赶紧插了嘴,“还买核桃么?”
牧青斐瞪了秦闲一眼,扭头继续挑:“买!”转了半天就只有这里卖核桃,她才不会为秦闲空手而归。
大约因为起得早,她生点气便脸颊绯红,与施了粉黛一般。秦闲噙着笑看她侧颜,当真有些好奇:“将军又是掂又是摇,是从哪儿学来的?”
牧青斐不愿跟他说话,迅速挑好了核桃便让摊主过称。
摊主捏着称,见秤砣往尾边坠,道:“小哥,再凑几颗,凑个整如何?”
这话让面前两人都愣住了。
秦闲见牧青斐涨红了一张脸,脸上笑容更深:“老板,您再瞧瞧,面前这位可还是小哥?”
摊主本就随口一叫,见两人表情都不对,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细看了牧青斐几眼,也凑过来压低了点声音:“我看你相貌年轻,莫非其实应该是我大哥?”
秦闲:“哈哈哈哈哈......”
牧青斐黑着张脸,掏了钱放他篮子里,抓起那包核桃便走:“不用找了。”
走出好远的距离,她伸手轻触了下自己的脸,左右有些无奈。她真那么像男人?
“不像。”背后突然传来道声音,像听到了她此刻的心声,“将军穿这身衣衫,英姿勃发、神采四溢,老板定是眼睛坏了才看错。”
秦闲贴在她身后道,不等她举拳相向,忙挪一步站在她身边,好死不死补了一句:“何况将军这女儿腰不可盈握,不知令多少女子眼红......”
“登徒浪子!”牧青斐不等他说完便骂了过去。
她走了几步,秦闲亦步亦趋地跟。到转角人少之地,她干脆停了下来,跨前一步:“你真当我不敢收拾你?”
跨完这步她便后悔了。
牧青斐身高远超寻常女子,约近八尺,放在军中亦非小个。军中打闹拼气势,就如斗鸡一般,后退者败,她几乎是下意识上前要吓一吓秦闲,倒是忘了,她足比秦闲低了半个头。
这一步倒像是要往他怀里去,抬头便更微妙了。
头上传来声轻笑,她装作随意后退了一步,耳尖红得要滴出血来,咬着唇道:“再跟着我,我就让你跟它一个下场!”
说罢捡出颗核桃,握在掌间稍一施力,核桃应声碎裂。
“等等!”于此同时秦闲的折扇搁在了她手背,似要阻止她,见她张开手掌以核桃碎相要挟,无奈地长叹一声,“你要气便气,何苦要碎核桃,不怕割着手?”
话虽这么说,他飞快地从牧青斐掌中拿了粒核桃碎丢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别说,将军挑的核桃着实香。”
下一刻一记鹰爪便抓在他腰间,瞬间吃痛,身后又有扫堂腿带劲风袭来,他瞬间身体失衡直直单膝跪了下去。
“嘶......”
还没来得及喊痛,牧青斐拍拍手把掌中的核桃洒在他面前,冷笑道:“你喜欢吃,自己慢慢挑。”
这处虽然人少,但还是有人来往,见两年轻人打架,纷纷侧目过来。牧青斐知道不能惹出大动静,出了气便舒畅了,抬脚继续往前走。
秦闲受了这侮辱,不生半分怒气,嘴角一扬,起身拍拍尘土又跟了上去。
“你!”
“将军误会,我这是要买南瓜子去,不得不往这走。”
“......”
牧青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买南瓜子?
早市这么大,南瓜子常见,好些小摊都摆了。她随意选了一家,偷看了一眼,见秦闲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哪都能碰着他,真得去庙里拜拜是不是撞邪了!
买好南瓜子后她又转了半圈,正左右不得,身旁忽然又传来了那熟悉且倒霉的声音:“你是不是要找松子?”
“秦!闲!”牧青斐见着他就心里有火,恨不得点了他。怎么阴魂不散!
只见他转了转折扇,冲自己神秘一笑:“我不仅知道你要买松子,我还知道你要做百果糕。”
牧青斐一脸惊愕:“你怎么知道?”
“哈哈,猜对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似是邀请,“这条街可没人卖松子,你找到日上三竿也找不着。我领你去。”
牧青斐站在原地不动,他也不动。
良久,牧青斐妥协了,跟了上去。
她以为秦闲大清早嗡嗡嗡绕着她转,一定又想耍什么手段。不曾想一路去两人都不说话,穿了一条街,一刻钟后秦闲当真带她找到了那卖松子的小摊。
买东西的时候他也不多话,只是陪摊主调笑了两句。牧青斐发现他走哪儿都能跟人搭上话,还真是天生的自来熟。
买好松子后他还多问了自己一句要不要送她回府,牧青斐长这么大,向来只有她护送别人,哪轮得到别人护送她,自然挥了挥手,勉勉强强道了声谢便走了。
走出一段路后仍觉得背后有道视线盯着她,到拐弯处故意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见着秦闲的背影远去,总算放心了。
都要被他跟出魔怔了。
买齐了要买的东西,多少有些欢喜。待回了家,她便跟着她娘一并进了厨房,与厨娘学了学百果糕的做法。东西出炉后,闻着那甜甜的香气,心中另有一番满足。
什么蜂蛹都抛到了脑后。
她咬了一口,糯而不腻,果仁的香气绕在舌尖,加之她昨日腹中无物,吃着便更加香甜,人还在厨房便吞了一大块进肚子。
“你慢点吃!”她娘见她高兴得连吃相都顾不上了,舀了小碗小米粥来,“喝点粥,别噎着。”
牧青斐喝了粥,只觉浑身暖和,竟绕着她娘转了好几个圈。
“娘,您女儿太厉害了!这可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百果糕!”
卢氏被她绕晕了,笑得直摇头:“瞧瞧你,跟个孩子似得。”
牧青斐高兴,一时半会儿还冷静不下来,又端了块百果糕道:“我要去给爹尝尝!”说完拔腿就走。
“等等,你爹那老顽固还没起!”
“没事娘,我闹他起来!”
进屋子一看,她爹起倒是起了,正穿衣服呢。见她风风火火进来,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出啥事了闺女?”
“当然是好事啦!”
牧青斐凤眼一挑,搁下糕点,端起漱口水便催促牧衍之洗漱。等他擦干净嘴,一块糕点便塞进了他嘴里。
“这,什摸?”他含糊不清问。
“好不好吃?”牧青斐满脸期待问。
牧衍之好容易把它吞下去,笑:“好吃,好吃是好吃,险些噎着我,快给我倒杯茶水来。”
喝完茶水总算舒服了,他也猜着个大概:“我宝贝女儿做的?”
“嗯!”牧青斐头点得重,随即脸红了一阵,“我跟娘一起做的。”
牧衍之说不出漂亮话,高兴的心情却不假,便问:“就做这么点啊,还不够你爹塞牙缝。”
“做了一大桌呢,能教你吃腻歪~”
“哟呵,我瞧瞧去。”
“嘿嘿!”
昨日府上阴霾了一整日,今天总算阴转晴天,阳光灿烂。
一家人和乐融融用了早膳,闲聊几句家常。送走牧衍之后,牧青斐又陪她娘修了半日的花,时近巳时,这才想起来今日自己还有约,擦了手便预备出门了。
卢氏叫住她:“青斐,不去换件干净衣衫?”
牧青斐闻言看了看身上袖口,不见灰尘,但也明白过来了她娘的意思。这衣服恐怕太过英气了。这会儿突然想起早上核桃大叔那句“大哥”,她多少有些介怀。
“不换,我就穿这身!”她道。随即一边去取伞,一边叫了人去找李长空。
卢氏劝她不动,也随她去了。
没多时李长空便来了,见着她也有些惊讶:“将军,您这是要去打架?”
“我打你信不信?”牧青斐把伞丢给他,作势还比了个拳头,“管好你的嘴,出发,去荷花亭。”
李长空赶紧闭嘴,拎好伞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又没忍住:“将军,要不要叫上弟兄们一起?今天这人万一比那秦......人渣难对付呢?”
牧青斐叹了口气:“圣上为我折腾这些事,不是要替我找木桩练手的。出一次糗就行了,再多了,当心惹怒他。”
“也,也对!马车呢,您走着去么?”
“荷花亭罢了,近得很,你我就当看看京城的风景。”
李长空抱着伞憨笑:“将军今日心情好。”
“自然。”牧青斐抬头眯着眼看暖暖的大太阳,“看风景若没有好心情,可要辜负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