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大些的厢房,设屏风,后有伶人抚着琵琶。
李力诚手里正抓着根箭,对着屏风前一口壶摇摆不定。严禾与冯明轩笑得东倒西歪,靠进太师椅深处,手里抓着把花生,捏开一颗丢嘴里,另一颗往高处抛去,准确地砸进了壶中。
“咚!”严禾还喊了一句。
“哎呀别吵着我!”李力诚拿箭指着他们,“我要是投准了,你们全得管我叫爷爷!”
“臭小子没大没小!”
李力诚正要咧开嘴笑,先他们一步看到了进门的牧青斐和秦闲。但见牧将军身着便衣,头发高束收拾得一丝不苟,光是站着便不怒自威满是将领风范,配着个秦闲……活像她的账房先生。
他直觉想调侃一番,但多看一眼牧青斐,咽喉咽下一口口水,不敢造次:“牧将军。”
同样绷紧了神经的还有严禾,赶紧拍了拍衣衫,整好衣冠,跟着李力诚行拱手礼。
牧青斐并无觉得不妥,道声“不必拘礼”,看着那口壶有些惊讶。
“你投得好么?”她好奇道。
“我?我……”李力诚僵了下,“很,很好。”
“是么?”牧青斐笑,“我也喜爱这投壶游戏。本是从射礼演化而来,少了弓弦后没了肃杀之气,且男女老少都能玩得,雅俗共赏,极妙。”
李力诚硬着头皮接话:“妙,妙。”
冯明轩偏过头轻咳了一声,抬起袖子遮着脸,与严禾对视,互相挤眉弄眼好一阵无声偷笑。
徐娇卿就站在一旁,偷偷看着牧青斐,见她自然地选了个位置坐了,心中的怪异又深了一层。
明明是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与男子说笑,实在不成体统。虽说她是牧将军……但怎么说是个女人,走路生风半点不典雅,肩膀爱撑得挺直,个头还高,一娉一笑爽朗得出了男儿相。上上下下看个遍,也就那张脸有些姿色。
模样是好,就是性子太可惜了。她该去找些礼仪嬷嬷学学女人该怎么举手投足,怎么细声细语,学得好了肯定比现在要美上几分。唉,秦闲看上她什么了!
她微微侧头,示意丫鬟备好茶,领着走到了牧青斐面前,走得是莲花碎步,扭着柳腰,一只手轻捏起茶杯,翘着兰花指,攥着小手帕的另一只手虚掩着,循礼将茶奉上。
每一步都走出了十足的女人味。
她吊着嗓子细语道:“牧将军,润润嗓子吧。”
柳腰恰好挡着牧青斐的视线,她漏看了李力诚投壶的模样,不过听到箭落在地上的声音,料想是没投中。
“放那儿吧。”牧青斐应了声,歪了歪身子凑近秦闲,“你呢?你投得好吗?”
秦闲伸手将位置上一个小东西不明显地往后一拨,用袖子罩住,嘴上想也不想道:“百发百中,例无虚发。”
牧青斐点点头:“你与李力诚拜得应该是同一个师父。”
一句话落,严禾与冯明轩径直笑出了声,李力诚则涨红了脸不敢再瞎说了。而秦闲挨了牧青斐笑话,坦荡道:“准头不够,嘴皮子凑。”
牧青斐:“……论歪理属你最多。”
徐娇卿站在两拨人中间有些尴尬,走开也不是,站着更不是。牧青斐的视线看都没往她看来,瞧瞧,傲慢又无礼,谁信她父亲会是翰林学院牧大人。
正恨着,牧青斐突然喊了她:“冯夫人投得如何?”
“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哪会这个。”徐娇卿愣了会儿,细声应她。
“投壶罢了,与德有何关系?”牧青斐笑。她站起来,上前取了箭筒的箭回来,递给徐娇卿,道,“夫人试试,这个很简单的,我教你。”
骑虎难下,她不得已接了箭,瞥了眼冯明轩:“相公……”
冯明轩笑:“放心,这箭不伤人。牧将军愿意教你,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玩得比我们好了。”
“妾身知道了。”徐娇卿道。
她捏着箭,心中狐疑。好端端的牧青斐干嘛要教她投壶?是不是要给她下马威?八成是这道理。屋子里就三个女人,丫鬟不成气候,牧青斐定是要挫她锐气扬扬威风!
她紧张得跟着牧青斐的指导做,歪了十几个后,好容易才进一个,获了满堂彩。牧青斐笑得比她还高兴,问她投壶好玩否?
徐娇卿僵着嘴道:“好玩。”
她实在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这破游戏有什么可玩的?壶就摆在那儿,中与不中不就是运气之差。想了想她找了个借口:“牧将军,花舫有位绣娘,绣的桂花能骗得蜜蜂停下采蜜,半天不知上当。好容易能来一趟,我想去见见她。”
“呀,好手艺!”牧青斐惊讶道,“是蜀绣?”
徐娇卿:“是湘绣的针法。”
牧青斐眼前一亮:“湘绣?是‘绣花花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的湘绣?冯夫人可否带上我,我也想去请教一二。”
徐娇卿:“……自然可以。”
本就为躲牧青斐要走,结果倒好,把人一起带走了。
两人一走,厢房内一阵静谧。
“走远了?”秦闲比着嘴型问。
“走远了。”李力诚点头。
秦闲闻言长舒一口气,紧跟着眉头一拧,掀开袖子捧出个筛盅来:“这玩意儿怎么放在这里!不是叫你们收好的么!”
“秦少爷……”李力诚一把夺过筛盅,哭丧着脸朝一把椅子栽去,“是你要讨好牧青斐,干嘛连累我们也跟着你吃斋念佛!谁要玩这无聊的投壶把戏,早知如此,我干嘛废心思请你们,我关着门丢骰子也比投壶好玩!”
严禾与冯明轩算憋不住了,大笑:“李二,你就当同情同情做哥哥的,他再娶不上媳妇儿真得出家当和尚了。”
秦闲也跟着笑:“投壶哪儿找的?”
“跟花舫老板借的。”冯明轩道,“算起来我也是你恩人了。方才要不是我聪明,教李二把筛盅换了投壶,你的将军进门看到的可就是另一番景色了。”
秦闲煞有其事抱了拳:“多谢冯兄、严兄、李弟救命之恩,改日喜宴,定为你们安排上宾座。”
“一言为定!”
这厢徐娇卿领着牧青斐出了花舫,无来由地紧张。
身边有个丫鬟跟着,怎奈挨着牧青斐实在让人忍不住胆寒,尤其是想到这么纤细一双手沾满了鲜血……
“冯夫人。”牧青斐突然出了声,她这会儿声音居然有些羞意,“你不比我大上许多,我能否叫你一声姐姐?”
徐娇卿吓得手帕差点掉了:“能,能……”
牧青斐:“姐姐是不是不爱玩那投壶?”
徐娇卿:“……也不是,或许是我体会不到它美妙之处。”
牧青斐模样有些懊恼:“那刚才青斐为难姐姐了。”
徐娇卿:“……”
这牧将军下的是哪步棋?
“说来惭愧,”牧青斐低声道,“我这几年在军营度过,虽是女儿身子,却被磨没了女儿性子。骨子里想跟你们亲近,可有苦于不知聊什么合适。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位董家小姐,何其投缘,可惜她马上得远嫁出京城。不知姐姐听了这些话可会觉得好笑,我也是无人能抱怨这些话了。”
徐娇卿以为耳朵听错了话:“牧将军要找朋友,何其容易。”
牧青斐笑:“倒不是如此,寻常女子看我,总觉得我奇怪了些。”
徐娇卿:“……”你也知道!
牧青斐:“回京至今,别说女子,我也少与旁人打交道。认识……他之后,可算有了正常日子。能认识姐姐也是缘分,虽说这次回京或许也待不上太长日子,只望剩下的日子也能与近日一般,少些纷扰,多些活泼趣事……”
徐娇卿忍不住插了嘴:“将……既然你称我姐姐,我也就不理会规矩,直唤你青斐了。”
牧青斐高兴道:“是!”
徐娇卿看着她孩童般的欢喜,心情实在复杂:“我竟不知你心里这样想……女儿间,熟识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凑在一起说些闲话的时候多,有何趣可言。”
“我恰恰羡慕那点尘气。”牧青斐道,“聊聊金钗水粉、春日风筝样式或贵了一钱二钱的瓜果蔬菜,是军营中难能体会的。”
徐娇卿没想到能从牧青斐口中听到“羡慕”两个字。
她紧张得更甚从前:“其实我听不大明白你这些话……”
牧青斐忙道:“不必明白,我就是随口抱怨,都是些不值思量的糊涂话!”
走廊中颇为安静,徐娇卿都能听到自己绞手帕的声音。她也来不及想牧青斐这些话后是不是有些陷阱,道:“往后青斐可以常来找我玩。”
“再好不过!”牧青斐开心地笑弯了眼。
徐娇卿:“……”
徐娇卿:“我听说,你领兵这些年战无不胜。不知可曾遇到过表面仁义道德的险恶之徒,如何应对?”
牧青斐:“姐姐对这个感兴趣?多了去了,一一数来有些血腥可怕,可能听得不舒坦。简而言之,戒备心常在,就不易吃亏。”
徐娇卿勉强笑道:“倒有些出我意料。”
“意料?”
你居然没吃过亏,可不是奇了么!我还以为你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哩!
徐娇卿咬了咬唇,心想牧青斐为何独独找她说这些心里话?大约是因为她是冯夫人,而冯明轩又与秦闲交好的缘故……想到这她突然有些羞愧,原来牧青斐拿她当自己人,她方才还起了不堪的坏心思……
而牧青斐实在高兴。想不到这样简单便能交上个好友,也是件趣事。到底还是女孩子讨人喜欢,与她们说话都舍不得大声。
她又与徐娇卿讨论了些今年时兴的布料,话多投机,聊着令人心情愉悦不已。长长几条走廊,一下子便走完了,到了绣娘的厢房。
门是开着的,里头飘出股药香味,安神静气,很是好闻。徐娇卿与绣娘颇为熟稔,径直笑着就跨了进去。
牧青斐正要跟进门,眼角瞥到了一道身影。
那是位老人,头发花白,身体却健朗,步履匆忙健步如飞,迎着一扇门而去。敲了两声后那门开了。开门的人可就奇了,长长的胡子一半黑一半白,不知是白的泼了一半墨,还是黑的落了一半霜。
单凭这胡子,牧青斐便知自己绝对没有看错眼。
这两位不就是先前杨情提过、告病辞官的老将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