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红灯照得府门往外渗着红晕。
门口侯着个人,见着秦闲的马车停稳就迎了过来。秦闲一看,是他爹的侍从。
“少爷!”他模样有些着急,“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失踪了!”
秦闲眉头一拧:“怎么回事?”
侍从道:“白天府上高高兴兴的……后来传了些风言风语来,说,说牧将军不愿意委屈嫁入秦家,婉拒了你。红娘回来又说了七王爷和侯爷的事,老爷就突然发怒了,让大家伙把布置新房的活儿停下,出了门,这个点还没回来。”
秦闲:“有人陪着么?”
侍从:“有,有,带着两个人呢。”
秦闲:“你找几个人去临江仙酒馆,应该是找孟伯他们喝酒去了。”
侍从:“马上就去!”
他赶紧叫上几个人往城西去。
秦闲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没有要跟上前的意思。随后伸了个懒腰,进了门。
小武跟在后头,问:“少爷,咱不跟去看看么?”
秦闲打了个哈欠:“跟什么跟,我都困了。”
绕着游廊拐了几个弯,他发现书房的灯火是点着的。
“我爹他真出门了?”
“是不是进贼了!”
“贼去书房偷什么,算盘么?”
他想了想,此时府上还敢点着灯进书房的,也就只剩一个人了。
于是他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可走了几步后,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认命地往书房走去。
门“嘎吱”一声推开,里头的人听到声响,慌慌张张放下了手头的东西。
待看清是秦闲后,她明显松了口气。
“怎么走路猫儿似得,也没个动静。”
秦闲开了口:“娘。”
面前的妇人面容虽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仍旧是美人一个,却是方絮没错。
他靠过去,拿起她手边的东西,发现是钱庄的账本:“您看这个做什么?”
方絮被他一问有些紧张,闪躲道:“我就,就随便翻翻。”
秦闲也学她翻了起来,道:“您看不懂这些,还不如问我。”他将那账本一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都在我脑袋里了。”
方絮展颜一笑,伸手替他理了理方才在马车上压皱的衣领:“你近来帮忙打理钱庄,没见你爹多高兴。今后你也少惹事生非,以后成亲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秦闲一声不吭全听完了:“都听您的。”
方絮欣慰道:“你呀,总算有了点大人的样子。”
她接过秦闲手里的账本,嘴上说着寻常话,慢吞吞收进了抽屉后又恋恋不舍看了几眼,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她没忍住问了出口:“你爹最近,没去其他地方?”
秦闲想也不想:“他最近都在府上陪着您,能去哪儿?”
“那倒也是,可是……”方絮纠结了会儿,小声跟自己儿子抱怨道,“以前求他求不回来,现在成天在眼前晃悠,反而有些不踏实了。他会不会早在外头有了新欢,补偿了我,就得走了?”
秦闲:“您都担心了二十几年了,尽自己吓唬自己。”
方絮:“你不懂。你娘不争气,生了你之后就病坏了,没法为秦家开枝散叶。他待我已经不薄,我还强求他不娶妾室……你让娘怎么不怕呀!”
秦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牵了牵嘴角:“他娶了个仙女,就该知足了。”
方絮顺势摸了把自己的脸:“有什么用,再漂亮的东西,看久了也会腻。”
她又说了好些话。她没什么朋友,二十几年几乎闷在府上,只有秦烛回家时会多一些生气。所以她抱怨之言总是那几句,翻来覆去说,说了二十几年,基本都说给了秦闲听。
“你得帮娘看着你爹,知道吗?他从来都听你的话。他以前总不爱待在家里,逢年过节才能见他一面,还是你帮着娘哄回来的,之后也再没出现不着家的情况。你那时才五六岁,你该不记得这事了……”
她自顾自说着话,却不见秦闲变了脸色。
但也只有一瞬间,很快他便恢复如初,揽住他娘往外走:“知道了知道了。对了娘,上回给您带的那笼小刺猬,可还好玩?”
“刺猬?它味道太熏了,我受不住,送给旁边府上的刘夫人了。”
“我倒忘了它味道大的事了。龟不成,兔子不成,刺猬不成……那就不养活物了,我再给您买些花种回来?我瞧着现在时兴种三角梅……”
“那得挖土吧?要弄脏衣服。唉你别总给我折腾事做,你自己终生大事办妥没?”
“就三角梅吧!”
将方絮送回了房,他的心情能用“如释重负”形容。
五六岁,她居然记得那事……倘若她知道,自己浑浑噩噩二十几年就从那件事开始,不知作何感想。
“行了,哪来那么多倘若。”他自言自语道,“一觉解千愁,睡去。”
灯被吹熄了。
半个时辰后他清醒地睁开了双眼,毫无困意。
“不行,我得去见个人。”
他起身披上衣服,利索地开门钻进了夜风中。
几步之差,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影跟着摇晃的灯笼过来了。
秦烛喝得醉醺醺,踉跄着扶着门框,来敲他的门:“闲儿,闲儿……”
“怎么就睡了,嗝……”
后头的人赶紧上前扶着他,免得他从门上滑下地去。
“要不咱把老爷送回房?敲了半天门少爷也没开,大约是睡着了。何时见老爷喝醉过,就怕喝出毛病来,不如让老爷喝点醒酒汤早早歇息。”
“好是好,可实在扶不起来。”几人光扶着醉鬼就耗尽了力气,一边喘着气,“少爷怎么不出来看一眼,唉……”
“他哪管老爷的事,没听见刚刚指挥我们出门的样子,何其铁石心肠。”
“嘘!小声点,在人房门口呢!”
几人后怕,赶紧闭了嘴。又试了一阵,实在劝不动秦烛,他非拿手指抠着房门,抠紫了还不肯放,嚷嚷着要他们走。
“我跟闲儿说会儿话!你们,你们走,走开。”
赶了半天,可算把闲杂人等都赶走了,他一个人滑坐在地上大喘着气,也不知是醉是累。
“咱爷俩二十,二十几年了,没能好好说说话。今天爹喝醉了,想跟你说几句,你不愿意出来,就不出来吧。”
他换了个姿势倚在门上。看看地砖,看看灯笼,头歪来扭去,半晌他突然抱起脸失声痛哭:“你爹不是个好东西。不是。”
“我没想到那天你会跟在后面。我就做错了那一次,就那一次,我都记不得那女人叫李凤还是王凤了。我对不起你娘,可实在是,实在是腻了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性子。我怕你恨我,怕得急了,我抽你打你关你,越打你越恨我,越恨我越打……我……”
他泣不成声,借着月色与醉意,将悔意全倒了出来:“养不教,父之过也!”
里头没有半点回应。他抓了袖子把鼻涕眼泪擦干净了,醉意仍烘着他:“那牧将军,你要是着实喜欢,府上有什么能打动她的,尽管搬去。你爹没什么能给你了,就这点银子还有点用处。娶了媳妇儿,好好做个男人,别再……呜……我好不容易盼着你过点脚踏实地的日子,怎么就被那杨情盛煦插了一手!”
他说话颠三倒四,脑袋里都是浆糊,后头越说越多胡话。足足说干了嘴巴,嗓子也哑了,才踉跄地从地上起了来。
“我今天喝多了,喝多了,才拉得下脸说这些话。我知道说得晚了,二十几年前我就该说的。对不起闲儿,你爹不是个好爹,你可愿意原谅我?”
屋子里一片安静。
“还是不愿意跟爹说话?”
他晕了会儿,想到什么:“你愿意原谅你爹么?你不说话,爹就当你愿意了。”
里头仍旧毫无回应。
他拍了手:“好!还是我儿子疼我,还是我儿子疼我……”
他高兴地晃着脑袋,心满意足踉跄离去。
入了后半夜,秦闲才从外面回来。他面容有些凝重,似是沉思着什么,一边伸手去推房门。
过了会儿他狐疑地皱了皱鼻子:“怎么门口有股酒味?”
他嗅了嗅,那味道时有时无,淡得像不存在:“罢了,估计是一晚没睡,鼻子也乱通气了。趁着天没亮睡会儿,醒了多得是事得忙活。”
“她还在等我。”
李长空起了大早就到了牧青斐的院子。
他专心致志想着事,冷不丁一脚踩着什么细长的东西,脚下那狗“嗷”一声凄厉地大叫,扭过头就朝他咬了过来。
吓得他满院子跑:“别别别,我这不忘了你在么!”
牧青斐开门就见着狗牙快怼上李长空屁股了,太阳穴突突突跳个不停:“它被绳子套着,你不跑出来,在它窝里溜什么?学佛祖割肉喂鹰?”
李长空这才幡然醒悟,赶紧朝牧青斐跑了过去。
那狗追了几步被绳子扯了回去,朝这里龇牙咧嘴,白牙往外溅着唾沫星子,看得两个人心里一同发毛。
“这狗还得在这里栓多久?”
“等我爹消气,忍着。”
两人起早自然不是为了“逗狗”,也不急着去劝她爹消气。早早去正厅用了个早膳,没多久门口就来了通报,说皇上让她进宫。
李长空惊讶道:“将军料事如神!”
牧青斐:“果然,王爷之所以提前了一天去大将军府,便是知道盛煦回来了。”
李长空:“那这会儿他二人也进宫?”
牧青斐:“多半是。”
李长空有些着急:“将军,不会出什么事吧?就怕我们进了那宫门就出不来了!”
“杞人忧天。”牧青斐理了理衣袖,往外走去,“去瞧瞧就知道是什么把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