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岂止秦闲一个人。
他本在茶楼跟几位老板商谈生意上的事,席间小武几次来催,说李力诚在茶楼外有急事相寻。换了从前,以他浪荡不羁的性子,早就抛下这酒肉席出去,可他仍旧稳坐当中,直到把事情谈妥了,签字画押后,送走几位朋友,才出门去找李力诚。
一看阮流云也在,两人眼中都有些恨铁不成钢。
“哥,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闲工夫谈生意,你还差那几个钱啊?”李力诚都替他着急,“整个京城都等着看你笑话了!”
秦闲听完事情原委,少见得变了脸色。
他在府外等了些时候,心中隐隐有抚不去的急躁。
门边飘出一截青衣,紧跟着走出来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她在门口张望了会儿,视线定在自己身上后,如同轻风般朝自己飘来,漆黑的眼眸泛着不明显的波澜。
看得他满腔无名火瞬间熄灭,心里只有一件事——她也在害怕。
“怎么拉着张脸,受谁欺负了?”他堆出点笑,下意识想先哄哄她,伸出了手,“过来我瞧……”
话没说完,但见牧青斐跑到他面前,速度却丁点没减下来,直接一头撞在了自己怀里,紧跟着腰便被她环住了。
“哎哟喂!”李长空叫了一句,扭过头去遮眼睛。与此同时轿边的阮流云和李力诚也发出了同样奇怪的骂声,非礼勿视走开了。
秦闲耳尖都红了。
伸在半空的那只手往下搂去,轻轻拍在她的背上。
五日不见,三秋又三秋,相思都熬老了,心反而更靠近了许多,礼教廉耻通通忘得一干二净,换一个没人打扰的拥抱。
“有我呢。”秦闲轻声道。
牧青斐闻言瞬间站直了身子,目光闪烁:“这次不一样。”
秦闲笑:“宫里我还没去过,不知风景如何,刚好能赏玩……”
“我悄悄地走,”牧青斐打断了他的话,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计划说了,“我看好了,从京城回西廊要过五座城池,若是要不到文牒,就走水路,那里戒备宽松些,我们人马不多,再合适不过。”
秦闲表情僵住了:“你想好了?”
牧青斐点头:“要逃成功了,皇上顶多治我些不痛不痒的罪,不碍事。”
秦闲:“你不信我能赢?”
牧青斐:“这事怎能儿戏,我尚且自身难保,不管你是赢是输都不见得会是完满。”
秦闲:“与你有关的事,我何事当成儿戏过了?”
牧青斐:“我不是不信你,你别钻牛角尖了!”
她有些急了。她心想她并不是担心秦闲赢不了,她怕的是赢了或许比输了更加不值当,虽然不知道皇上究竟准备了什么东西候着她,但她直觉会是个大麻烦。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秦闲把麻烦揽在身上。
她表情轻松不了,秦闲也一道没了笑意。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逻着,似要确认她话里的真假:“好,你说要悄悄走。如今京城上下都知道皇上要办那英雄会,此时跟他针锋相对,他真有如此好的脾气可商量?”
牧青斐:“他……”
她想事情向来快,秦闲说的这问题确实无解。倘若没有英雄会,她离开会更轻松些,可惜没有倘若。
秦闲见她态度有了松动,又推了一把:“还是你愿意嫁给其他人?”
牧青斐脱口道:“我不!”
秦闲:“那我呢?”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牧青斐看着他,犹豫了半晌,将心里话说了出口:“如果我不愿意留在京城,想回西廊风吹日晒……你愿意娶个天各一方的妻子么?”
秦闲:“……你一直犹豫不决,就是担心这事情?”
牧青斐:“秦闲,我可能做不成贤妻良母。”
秦闲长叹了一口气:“你当我没想过这事么……你几番跟我说不喜欢京城,我早就想过了,你喜欢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西廊或是东南西北任意一处,随处可见鸿安钱庄的分号,我们哪儿都能安家。”
牧青斐愣住了:“还能这样?”
秦闲一只手直接揉上她的头:“一个人瞎想什么劲,我还以为你腻了我了才悔的约,愁得我几天饭也没吃好。”
牧青斐脸红了。
“你现在能对我多点信心了吧?”秦闲松了劲,现在恨不得掐一把她的脸泄愤。
牧青斐闻言一僵,委婉地鼓励道:“加油!你是最棒的!”
秦闲:“……”
他憋着气道:“我要赢五个人,你再看轿子那边那个是谁?”
牧青斐侧脸过去,看见了阮流云。
秦闲:“所以我只要赢四个人就足够。”
牧青斐:“……”
秦闲:“顾太医已有了心上人,自然不会想赢,如此算来,我只要赢三个人就够了。一对三乍看是劣势,再往细想,流云和顾太医若能站在我这边,三对三势均力敌,谁输谁赢可就难说了。”
牧青斐震惊了,她压着声音问:“你的意思是?”
“作弊!”秦闲简单明了说了计划。
远远看去,马车将两人的身形挡在后头,只能隐约看着他们端正地站着,隔着不近不远刚好的距离,正儿八经的模样讨论着什么。
要是离得近些,就会愕然发现他们说的都是些混账忤逆的话。
一番话说完,牧青斐心里比先前明亮许多,回府时多了不少笑容。
李长空压低声音跟在她后头,道:“将军,真要任他胡闹?往严重了说,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也是罪那也是罪,哪里是活路?”
“这……”
“他说得对,干脆放手一搏,就算要嫁我也……”牧青斐顺口要说些话,冷不丁她爹从正厅出来,撞个正着。
他似乎猜到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无奈地叹了口气。
牧青斐顿时什么嚣张气焰都熄了,乖巧道:“爹。”
“我以为放你出去,你就不愿意回来了。”
“……爹,怎么会,您跟娘永远是女儿心中最重要的人。”
牧衍之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突兀道:“你可知爹娘当初为何把你从西廊叫回来?”
牧青斐:“以前不懂事,当真以为爹娘被世俗蒙蔽了眼睛,狠心让我剥了这皮囊去做另一个人。后来知道了。”
牧衍之眼眶有些微红:“既然你知道了前途艰险,可怜可怜我与你娘鬓边花白,留在京城,做个寻常人,嫁杨情也好,嫁秦闲……也罢,将来好给我们养老送终,免得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否?”
这些话说得牧青斐心都要疼掉了。
连李长空大男人一个都忍不住要抹眼泪。这些天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还有没有轻松日子过了!他甚至也想开口劝他将军,或许趁机卸甲,也是好事一桩。
牧青斐仍旧挺直了背,她道:“爹娘将我骗回,若说我心里没有怨,那是假的。”
“青斐……”
“有些事一旦扛在了肩上,要卸下来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就算我要离开战场,也不会用逃的方式。四年前我站着上将台,有朝一日要下来,也得走得问心无愧。不求青史留我薄名,但求一身本领有它用武之地,不白活一遭!”
牧衍之听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倚在了门上。造孽啊,自己成天将忠君爱国放在嘴边,怎到了自己亲骨肉身上,反而听得刺耳了。他憋了一腔说教,但最终一句没说,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我还能绑着你不成!”
牧青斐心一动,她爹这是心软了?
“只要你平安喜乐,我牧衍之别无他求了。”他转身,背着手,终于离开了这些天监视门口一静一动的正厅,步履蹒跚走上游廊,“别无他求了……”
牧青斐心酸了一大片。
晚上,墙角下那只狗被牵走了。
第二天清晨,门口也少了大半的护卫,不再拦着人进出。
但秦闲却再没有出现。
牧青斐知道他是忙着准备进宫的事了。她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先静下心,想着怎么应对西廊的变化为好。
中途她还去了趟大将军府。她备受威胁,盛煦被逼进了京,她猜想她师父的遭遇也类似,若能得点指点就好了。可惜仍旧到了门口就被挡了回来。
罢了。怕是这辈子也求不来他的原谅。
忙完这些,她去了醉吟楼。
没进门之前她就猜会看到鸡飞狗跳的场面,推开门一看,情况差不多了。
满屋子的书把秦闲埋在了正中央,眼前摆着笔墨纸砚,遍地是废纸。他鼻子下夹着根毛笔,愁云遍布。
“你把这本,这本,送去厨房,炸一炸蒸一蒸,端来我都吃了吧!”他单手抠着书,“几天功夫我要能背下这些,下回我去考状元!”
“你要想考状元,这些哪够,我还有一屋子书,要不要都给你运来?”阮流云调侃道。
“别别别!你不是状元么,就不能想一想什么速成之法?”
“哪有这等便宜事……”
牧青斐推门进来,两个人的声音同时戛然而止,朝她看来。
下一刻,两人瞬间换了模样,精神抖擞起来。秦闲赶紧将笔从鼻子下取下来,装模作样喊了句:“好诗,好章句!”
“你来了?快过来!”他煞有其事朝她招招手,“我给你背背新学的诗词。”
牧青斐走过去,随意指了一摞:“那你背背第五本。”
秦闲:“……”
那吃瘪的模样,把牧青斐给惹笑了。可算治住了他。
阮流云见着是牧青斐,没由来有些紧张,打了个招呼,突然灵光一闪:“有主意了!”
秦闲:“什么主意?”
阮流云:“考的是诗书,一定会选在文雅之地,多半就是御花园!皇上向来偏爱以景命题作诗,我们押几个,说不定运气好就猜中了!”
秦闲喜:“我看可行。”
阮流云高兴地挽了袖子:“御花园我熟悉得很,里头有好些景致确实奇特。像一丛叫虞美人的花,是从天方国来的,它……”
话说到这儿他险些咬了舌头,他怎么记得他对牧青斐说过这些话?
抬头一看,果然牧青斐用手背抵着唇偷笑呢!
他脸红了一阵,悔不当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秦闲说下去。
押了七八个题后,他将自己从前写着图个乐的诗翻了出来,丢给秦闲让他逐字逐句背下默写。
牧青斐看着全程,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不笑出声。她坐在秦闲旁边,凑近看他乖巧地默写着那些字,调笑道:“现在是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时候了?”
秦闲叹道:“何止是少,三字经我都忘光了。”
牧青斐:“你让皇上替你出个打算盘的题,其他人自然不是你对手。对了,怎么不见顾太医?”
秦闲:“早让人去邀他了,回信说在忙碌,来不了。”
嘴上说着话,他一只手从桌上滑下,往下探去。
牧青斐的手本是搁在膝上,冷不丁小指就被人攥住了。
“你干嘛……”她轻轻挣扎了会儿,没能挣脱开。
“让我牵一会儿。”秦闲压低声音同她说着悄悄话,“我太久没看那么多字,都晕乎了。牵着你能清醒些。”
牧青斐左右抢不回来手,脸颊微红。
他侧脸很近,雪白的肌肤与宣纸融为一体,双眸似专注于纸上细看自己写得字。可牧青斐分明看到他微微弯了弯嘴角,有些奸计得逞的得意劲。
这登徒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