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鲜红的血从她的胸口溢出。
不久前,她的眸子还半阖着,瞥了他一眼。
然后轻笑了一声,决然地闭上了眼睛。
怀中人的呼吸已经停止,那个或嗔或笑,与他耳鬓厮磨的人,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她死了。
关子骞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他已经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这样也好,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不必在父亲的遗愿和对她的爱恋间纠结了……
可是,他真的不后悔么?
关子骞不知道。
重生回过去,他浑浑噩噩地把同往日一般走进斋舍的室友打了一顿。
他又重新见到了那个人。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全然是陌生与好奇。
她还活着。
视线如大雨滂沱下的夜景,眼前人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泪流满面。
…
……
所有的监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就连窝在房内赶作业的好好学生们,都忍不住或探出头看,或支起耳朵听天字三号斋舍的动静。
这新来的俊秀监生是何方神圣,一个照面,让北雍国子监的小霸王关子骞都痛哭流涕。
看着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郦苏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这位关小侯爷是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关子骞反而整个人抱住了郦苏,呜呜呜地哭得更大声。
跟个迷路的小狼崽子似的。
郦苏扭头,眼神示意新交的好兄弟季飞白帮她一把,把人拉开。
谁知道季飞白退后一步,不知道从哪抽出一把描金绘彩的乌骨折扇,手腕一抖,用扇面遮住了脸,装作是路人。
就差没吹个口哨望天,表示不认识她了。
也许这就是损友吧。
这个没义气的,郦苏在心底暗骂一声。
她往前用力一推,只摸到一片厚实有力的胸膛,抱住她的关子骞却纹丝不动。
还是顾浔舟厚道,喊了几个人一同把关子骞拉开,硬生生地把人拖进了房间。
其中顾浔舟出的力气最大,那副优等生的模板笑容,都嗖嗖地往外冒黑气了,郦苏估摸着,他怕是看出了什么。
作为率性堂甲字班的斋长,顾浔舟向大家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做了一个官方的解释。
大意就是:今天休假,关子骞回家喝多了假酒,返回国子监后,又太思念家人了,才作出这些失态之举。
虽然这话三岁小童都不会信,但当事人都被顾浔舟打晕,熄灯躺被子里了,没有热闹可看,加之监丞马上要来巡视,便都失望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
郦苏关上房间的门,对着同她一起进来的季飞白,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刚刚季兄可真不地道啊!”
季飞白坐在椅子上刚伸了个懒腰,听到郦苏压得低低的声音,一个激灵,起身凑上前去,腆着脸谄笑道,“我这不是也被吓着了嘛!少华你听我解释。”
“呵呵~”
郦苏冷哼了一声,坐上季飞白刚刚坐的位子,翘起二郎腿,双手环胸,斜眼望天,一副大爷模样。
季飞白闻弦歌而知雅意,狗腿地端上茶水瓜果,又绕到郦苏背后,打算帮她捏肩捶背。
刚捏了一下,郦苏就摆摆手示意他走开,站起身和他面对面,“你倒是说说,有什么理由?”
那方匀称柔软的肩头离开了手边,季飞白暗自嘀咕,这小兄弟骨架有些瘦弱啊。
心中虽吐槽,面色却不显,季飞白解释道,“少华知道的愚兄的家乡是哪里吧?”
郦苏点点头。
“闽粤那边有认契弟的风俗,我这不是看到你们抱在一起想岔了嘛?关子骞是家中独子,也没听说过他最近有堂表兄弟去世,一个大男人突然抱住另外一个男人,还哭成那样……”
“我冒然拉开你们,万一棒打了鸳鸯怎么办?”季飞白扭捏道。
郦苏:“……”契弟她当然知道,古代男同的一种说法。
见郦苏脸色还是不好看,季飞白继续赔笑解释道,“现在看来,少华你真的和那关子骞没有关系,一切都是我的误会。是我冒犯了!”
郦苏心知他这话中三分真七分假,想看热闹怕才是最大的理由。
她有心皮一下,吓唬吓唬季飞白。
于是郦苏的表情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
“希望季兄以后不会再产生这类误会。不然在下干脆弄假成真,和季兄作一对真‘契兄契弟’,劝退那关子骞好了。”
季飞白菊花一紧,一脸被吓到的模样,“不,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乱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闹剧结束,季飞白为了赔罪,答应郦苏,一个月内帮她提洗漱用的热水,郦苏这才把假装绷着的脸缓和下来。
*
国子监的课程第二日就开始了,率性堂实行小班教学,学员的流动又很灵活,时有毕业生修满学分离开,又时有新生候补考入。
毕竟能进率性堂的监生,对于四书五经、性理诸书基本都已经学得融会贯通,八股,策论和诏表等公文也懂得怎么写了。
于是率性堂的教学内容,更倾向于对科举考试的训练,即教人制义,也就是教人写好八股文和试帖诗。
所以这课上得很无聊。
有多无聊呢?高中毕业了的童鞋都知道,大部分学校高二就把课程都学完了,有的甚至学了好几轮,所以到了高三,上课基本就是复习、刷题、考试和讲卷子。
率性堂的课就是这么个高三状态,而且刷的题都是高考议论文,啊不,科举考试中的策论更像高考议论文些,八股文这玩意纯粹是在四书五经里咀嚼圣人们吃完的甘蔗。
偏偏对周围大部分人来说,这是关乎自己命运前途的大事,毕竟八股文在考试中占得权重比例最大。
所以一个个上起课来,都油光满面,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
郦苏知道自己一脸优哉游哉的模样与他人格格不入,她早早就来到率性堂甲字班的教室,找了个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体验一下动漫主角们的神之座位。
古代的学生大部分都很好学,看到郦苏坐到后面,觉得这个新人很识趣,又暗暗鄙视她不认真的态度。
本朝国子监,授课的夫子坐于堂前,诸生坐在下首。不似前几朝,听课时监生得站着,有问题要提问的时候还要跪到先生面前。
郦苏问过坐在旁边的季飞白,他用他学得不错的物理光学保证,这个角落上课即使做点小动作,坐在前面的夫子也不会发现,除非夫子走下来巡视。
季飞白和郦苏一样,在这个班中也是个奇葩,并不怎么在意上课,索性和郦苏一起坐到一起,传着纸条说悄悄话。
他们身后的座位是空的,那儿据说本来是关子骞的宝座,只不过这孩子读不进四书五经,反而转去了武监生校场训练,气得他爹东宁候直跳脚。
东宁候祖上虽是行伍出身,但在现任东宁候,也就是关子骞他爹这一辈,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终于科举及第,终于混进了文官行列,最后官至兵部尚书。
毕竟乱世才重武,大统一的王朝多以文官为贵。
然而儿子志不在读书,东宁候又拿这个性格执拗的独子没办法,算了,爱学武就学武吧,大不了以后去锦衣卫,做个天子心腹也好。
就在郦苏和季飞白假装拿着书认真学习,实则私底下聊天探讨八卦时,原本安静的教室起了嗡嗡的轻声讨论之音。
今天的课不知道为何,夫子来得比较晚,铃声已经响过三遍,还不见其身影。
忽然,教室外传来脚步声,诸生立刻安静如鸡,随即门外进来了两个人。
等等?两个人?
进门来的一老一少,分别是国子监的两个司业(副校长),年老的是去年从翰林院迁转过来的司业詹承弼,另一个就是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兼着司业虚衔的储英了。
发须皆白,面如古藤的老司业,巍颤颤地站在讲案前,身后就是一张黄花梨木官帽椅,但储英没有坐,他也不敢坐下去。
储英还是那一身圆领绯袍官服,寻常人套上那层皮,他人总是敬官威胜过敬人,而储英容色摄人,这俗气的大红色也显得昳丽非凡。
有这样一株玉树立着,好似明珠滚进了暗室,一时间,教室内越发地亮堂了。
不过,今天又不是旬休日,他怎么有空到国子监来?内阁和户部这么闲吗?郦苏有些纳闷。
储英搬了张高背文椅,在老司业的侧首边坐下,对老司业点了点头示意坐下,年长的司业这才把半边屁股放在椅子上,对着诸生训导——
“今日制义的题目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辟雍之辩即将举行,储司业难得抽出空闲,莅临国子监指点你们,望你们能体会储司业的良苦用心。”
詹司业的话音刚落,大家唯唯称是,纷纷埋头苦思,思维敏捷的已经拿起笔,在宣纸上游走墨迹,开始破题。
辟雍之辩?郦苏在脑海中回想了下,才记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从庆朝太l祖时兴起的一个活动,模仿的是先秦诸子在稷下学宫的辩论会,邀有识之士,不拘出身,在辟雍大殿对时事、学术、思潮等方面进行辩论,届时皇帝也会到场,聆听大众所言。
只不过这活动忒烦人,导致太l祖以后的君王,大都对此兴致缺缺。除了先帝的时候开过一次,那时候先帝想废八股,改以策论取士,可惜反对的人太多,办得很不开心。
啥时候她的便宜爹,熙元帝这么勤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