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式戏剧的唱腔虽不似旧式戏剧那样冗长,剧情也着重于主要的几个场景,但一个完整的故事表演下来,一个下午也就消磨过去了。
出了广和楼戏园子,天色将晚未晚,铅灰色的天空阴云浮沉,洇着湿气,就连风也带着沁寒入骨的冷意,一场大雨,就快要降临了。
西泉池离广和楼戏园子不远,只不过更靠近内城些。内城道近宫阙,例禁喧嚣,如混堂,戏园,青楼这样的三教九流娱乐场所,大都被划入了南城区。
西泉池与其他专注平民的混堂不同,装潢雅致,藤花碧树,垒石蓄水,俨然一座富贵人家的庭院。其服务的对象也多是富裕的士庶人家,也有公卿子弟会携友同行。
季飞白道西泉池离这儿也不过两刻钟的脚程,便提议走过去,郦苏欣然赞成。一行人便放弃了马车,改做步行。
趁着步行的功夫,郦苏悄无声息地用暗语对安鸿下了一个命令,令他待会儿在西泉池弄出点动静,破坏这场洗浴之行。
郦苏这样做纯粹是为了保个险,顺便打消安鸿可能生出的怀疑,为她的“未卜先知”似的举动做好铺垫。
他们四人中,三人都是年轻人,秦叔年纪虽大,但身体依然康健矍铄,不到两刻钟,他们就行至了西泉池。
深灰的瓦檐下,大门洞开,门口贴着一副对联,“进门皆是清洁客,出门并无龌龊人”。
他们刚跨过门槛,走进内里大堂,天上就有细蒙蒙的雨丝飘了下来,随即就是炒豆子般雨点打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暴雨下得倒是巧。
兴许天色还不够晚,大堂内客人不多。见到有新客至,便有小二迎上前来,作揖称敬。
季飞白对这些玩乐场所像是十分轻车熟路,直接就问:“现在还有哪些香堂空着?”
那小二听罢,眉开眼笑道:“几位爷可来对时候了,‘瑶岛蓬山’、‘雪香馥海’、‘蕊宫璇源’等好几间香堂都空着呢!”
这些香堂是西泉池最高级的几个雅间之一,以椒兰为浴汤,松桂为柴薪,提供小食还有专人服侍、按摩,加之室内又置含苞花卉,待暖气一熏,鲜花盛开,好似仙境。
“少华想选哪间香堂?”季飞白问道。
“就选‘瑶岛蓬山’吧。”郦苏随便选了一间,反正最后也洗不成。
接着他们便去旁边的账房间,取了“瑶岛蓬山”这一雅间的木筹。
竹制的木筹上正面刻着“瑶岛蓬山”和“西泉池”两行字,背面是精美繁复的花纹,入手光滑温润。
郦苏把木筹拿在手中看了两眼,小二正欲领着他们往雅间去,忽闻大堂中一阵喧哗,回头望去,原来是一群被暴雨赶入此间的客人。
两男三女,其中一男一女皆过四十,其他三人都是青年男女,面容有些相似,看起来是一家人。
他们身着粗布衣裳,不像是能来这儿消费的人。但其间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朱唇榴齿,螓首蛾眉,穿着一身柳绿花缎袄子,杏黄绸马面襕裙,在平民女子中,是十分隆重的打扮了。
那姑娘虽着盛装,面色却带忧愁,时不时还嘤嘤啜泣几声,与其身穿粗布却喜气洋洋的家人对比鲜明。
“哭哭哭,就知道哭,马上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了,你这样一幅样子去见徐公子,是想一家人给你陪葬吗?”年纪最长的妇人呵斥着小女儿。
“妹妹,别哭了,徐公子特地赏了银钱,令我们带你来西泉池沐浴,他对你多好啊!跟了他,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的姐姐劝慰着。
郦苏见状,忆起剧情,看来隐藏支线已经触发,不用另外搞事了。
“采花贼”事件,实际上是一对小儿女的私奔之旅。
那漂亮的小姑娘唤作杏贞,杂货铺小商人家的女儿,贤惠勤快,又是家周围远近闻名的美人。杏贞与一游侠儿相恋,然而父母嫌贫爱富,不同意这门婚事。
杏贞又被外出闲逛的徐尚书家的小公子徐胜樊看上,想纳她作妾,她父母自然是欢喜都来不及,也不考虑杏贞的感受,就答应了下来。
可这徐胜樊是什么人,京中最有名不过的纨绔不说,生活糜烂,姬妾成群,性子暴虐,长得又短颈肥硕,还喜欢吹嘘自己每月享用了多少处女。
就这么个家伙,郦苏觉得他活着真是在浪费粮食,奈何徐胜樊有个权势滔天的爹,他爹还是六皇子也就是自己的太傅。
杏贞不想让家人为难,可也不愿做徐胜樊的妾,便和游侠儿合计私奔。
在家中私奔未免太明显,杏贞怕徐胜樊牵连到家人,虽然家人令她有些寒心,但养育终究是大恩。
此时有一风俗,普通人家女儿将嫁之日,家人送女儿入混堂中澡浴,男方出赏钱付费。杏贞和游侠儿便打算把这私奔的地点换成西泉池,西泉池背后颇有些势力,应当也不怕一个纨绔子弟,至于其他的,他们就管不了了。
又听闻近来有个有名的采花贼“雄大”流连京师,游侠儿就计划扮做雄大,把心上人偷出来。
孰知李逵遇上了李鬼,这雄大还真的来了西泉池,又引出一出闹剧。
郦苏要做的事,就是待会儿帮那对苦命小鸳鸯一把,把那真采花贼给留下。
那头杏贞一家人也走到了账房这边,打算取木筹。
季飞白看了下这热闹,觉得无趣,便拉着郦苏往“瑶岛蓬山”那雅间走去了。
“瑶岛蓬山”在西泉池东侧,由一曲廊相连着更衣处和沐浴处。在洗浴之前,还有洗头修剪指甲的服务,郦苏和季飞白在更衣间里,褪去外衣,只着中衣,躺在长椅上,任由两个妙龄女郎给他们沐发。
季飞白偷偷瞥了一眼郦苏平板的胸膛,和两腿之间鼓囊的一大团,顿时打消了心中那荒唐的猜测。
多有得罪,他在心中对郦苏致歉道。
郦苏优哉游哉地享受着洗头按摩服务,时不时地对小姐姐抛媚眼,惹得小姐姐双颊绯红,手上的动作越发细致和慢腾。
“啊——”
他们两人洗完头,还在擦着头发,外面就传来女子的尖叫和众人的喧哗声。
“发生什么事了?”郦苏问道。
“不知道,要不出去看看?”季飞白来这洗浴,本身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那个理由都不见了,自然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更好奇。
用上好又吸水棉布擦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二人穿戴好外裳,出了更衣处,之前领他们进来的小二重新出现,“抱歉,惊扰了二位公子,混堂里刚刚出现了歹人,这次洗浴的费用我们东家说免费。”
“什么歹人?”郦苏问。
小二面犯难色,显然是不太方便说这儿出现了采花贼。因为这对他们名声不太好。虽然来混堂的多是男客,但他们也做女眷的生意。
这时安鸿走了进来,对郦苏轻声说道,“没事了。”
郦苏顿时明白,作为经历过那个支线的安鸿,已经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了。
季飞白正想问安鸿他发现了什么,就见到屋檐上一个黑影,他惊讶地“咦”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一个黑衣蒙面人正在屋顶上慌忙逃蹿,显然是受了伤,身后是一群护院打手,还有一些明显刚从浴池出来的客人,也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郦苏无意间往人群中看了一眼,顿时全身的血脉都好似被冻住了一般,身子一僵。
那人群中有一个人在朝她微笑。
景王……
该来的总会来,郦苏的心底浮现了这么几个大字。
郦景朝着她走来,越来越近,郦苏扯出一个自然大方的微笑,主动打招呼道,“四哥!你也在这里啊。”
郦景穿着月白色直裰,半干的头发松散地披着,嘴角擒着笑,温温柔柔的,怎么看都是一派温良恭俭让,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少华不是去了国子监么,今日不是休假,怎么也在这儿?”就连声音也是温润如玉,古人都欣赏的谦谦君子派头。
郦苏回想了下六皇子和景王之前相处的模式,眨巴眨巴眼睛,装乖卖萌道:“我请假了的!出来玩一会儿就回去。”
“你呀!”郦景无奈地叹一声,声音里满是包容和宠溺。
而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像是离开了身体,滋生出无数黑色的藤蔓,想要把面前的她牢牢捆绑起来,一点点吞噬掉,才能弥补内心的深不见底空洞。
…
……
在这偌大的宫廷里,所有的宫人和妃嫔,都心照不宣地清楚,景弘帝继位那年宫里挖的那片湖,湖心岛上的那座宫殿,是这深宫里最大的禁忌。
不能好奇,不能窥探,知道太多的人,往往会死得不正常。
最开始,宫内没有妃嫔的存在,景弘帝每天都要出入湖心岛的宫殿。
直到湖心岛的宫殿生了一场大火。
帝君扔下朝事,发疯似的从宫殿内救出一个人,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帝君心腹——东厂的几位大铛,剩下的人都已经不见了。
在此之后,帝君再也没有踏入宫殿一步,他开始听从大臣的建议,娶皇后,纳妃子。
后来,叛军攻入京师,王朝即将覆灭,帝君再一次走进湖心岛的宫殿,去见他此生挚爱的女子。
他抚摸着她的侧脸,她的容颜依旧,冰肌玉骨,乌发雪肤,只是秋水一样的眸子不再睁开。
她有呼吸,还活着;她无意识,似死人。
“你说你不想再看到我,我答应你。”
“但我要死了。”他温柔地说,“你也要陪着我才行。”
一如许多年前,火焰慢慢吞噬了这座宫殿。
只是,不会再有人生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