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殿后的若西转入了偏殿。
偏殿内供着一尊佛像。笑口常开的金佛在袅袅的香雾中若隐若现。面前的佛无忧自在,浅笑靥靥,自己愁眉苦脸的,实在是煞了风景。
这就是佛与俗人的区别。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纷纷扰扰的红尘,终究越陷越深。所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就算与世隔绝又如何?从来没有真正的释怀过……指尖拨动着颗颗佛珠,口中吟诵着梵音真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若西心中苦涩蔓延着,庸人自扰,说的就是她。即使把所有佛经都背得滚瓜烂熟,也未曾有过真正的领悟。
身后传来脚步声,踏在地上,缠绕着回音,一阵一阵,朝她靠近。不疾不徐,恍惚空灵。若西轻闭上双目,她不用回头转身,也知道是谁。该来的终究回来,逃不过的宿命只能面对。只是自己造的孽让孩子来承担,是不是太残忍了?
“你还是来了,这一天还是来了。我是真的愚昧到无可救药,总觉得可以一直瞒下去。”若西说的每个字都很轻,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的过往,你的诞生,你的父亲……一切一切你都有知道的权利。”
脚步声戛然而止。“曾经,我迫切地想证实那些早已深知,只是内心无法接受,难以置信的来龙去脉。似乎只有你亲口告诉我,我才能相信它的存在,尽管已经很清楚那就是事实。但现在真的觉得没有意义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是我多情了。你既然没有疑问,又何必来找我呢?”若西还是没有回头,没人看见她脸颊上淌下的那滴泪水。
“母亲我只想最后最后问你一句,”若月说着顿了一下,“那晚发生了什么?你,还恨他吗?”
恨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若西真的不知道。人生长恨水长东,恨与不恨,自难评说。而那晚发生了什么,她真的无法告诉若月,真的太残酷了。
沉默,没有回答。
许久,脚步声再次想起,由近及远。“吱呀”一声,门开了,亮光透了进来,只是一瞬,伴着沉闷的关门声,又重回黑暗。
寂静……
三日之后的夜晚,月华宫的偏僻处。若寒挑起车轿上的帘子,看见了若月和身边的青萝。若月穿着紫色的长袍,外罩黑色的长披风。夜风吹动着她的发丝,飘拂着,宛如正在盛开的莲,庄重的美。若寒看着,一时竟有些出神——曾几何时,在某处流水小桥上,一个落魄的少年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是一袭紫色的长袍,微笑地向少年伸出手。那笑让千里皓月为之失色,全世界都不及她的半点美好。
回了回神,若寒才道:“此行之凶险是我们无法想象的,郡主真的准备好了吗?”若寒语气依旧很淡,如他的名字,都透着寒意。
“嗯。”若月轻轻地点了点头,未在多言。此行山长水阔,凶险未知,前路茫茫,却避无可避。
“那就请上车吧。”
过宫门时,侍卫将车轿拦下,若寒只是把腰间系着的的雕龙玉佩解下,向帘外一扬,不用任何人出面,侍卫便全部齐齐跪下,打开了宫门。若寒看着手中的玉佩,没有重新佩好,而是塞入怀中。
在这王城里,这块玉佩代表仅次于王的权威,可以给予他无上的荣耀和权利。但出了这做王城,这块显眼的玉佩,有可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城楼上,两个女子目送着车轿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中,很久之后,她们还一直站在那里。
“夫人,殿下走了,要不咱们也先回吧。”其中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对另外一位身着华丽的夫人道。
那位夫人穿着碧绿宽袖绕襟长裳,上绣百鸟,唯缺凤凰,这象征着她在后宫中仅次于王后的地位。头盘凌云髻,发髻上缀满的珠钗宝石之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夺目灿烂。
慕容夫人,复姓慕容,名清峥,当朝大将慕容桓宇的妹妹。慕容氏生得清秀水灵,眉目间又与已故的纪王后有几番相似,所以她一入宫,便成为整个北塞后宫中最受圣宠的妃子,其权势直逼王后章氏。但众人奇怪的是,慕容氏宠冠后宫多年,却一直无子。反而是并不受宠的瑶长使,倒育有一子。由于无子的缘故,慕容夫人极力保太子若寒,瑶长使则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太子之位,二人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已久。
慕容夫人茫然地望着夜空,许久叹了口气。城楼上旌旗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寂静的夜里,没人看见她眼中的黯然神伤。她一转身,将要离去时,看见自己的侍女紧蹙的眉头道:“令萱有话便直说吧。”
侍女又忘了一眼车马离开的方向,神色忧虑:“太子殿下此次出行虽危险重重,但殿下又是何等谨慎精明的人物,定有万全之策,不然大王也不会放心的。还有,殿下是带着明月郡主一同出使的。明月郡主是南塞王蓝林的唯一血脉,殿下带上她,无异于带上一块免死牌。南塞太后就算再狠厉,面对自己唯一的亲孙女的求情,总不能真的对殿下不利。所以总的说,殿下应该是安全的,但奴婢担心的是殿下的身体,前几日,殿下还才患过一场大病……”
令萱的话还没说完,慕容清峥便猛然醒悟——她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长途跋涉,旅途艰险,他薄弱的身体如何吃得消!慕容清峥的贝齿狠狠地咬住下唇,鲜红欲滴的唇,一时惨白。她转动了一下左手手腕上的翡翠玉镯,看来是等不及了,计划只能……提前进行了……
车轿内,若寒与若月相对而坐。
“时间紧迫,明日清晨必须赶到澜湖,不能停留,郡主若是累了,便歇息罢。”若寒放下手中的书卷,揉了揉双眉道。
若月微微掀开窗帘,马车飞驰而过,仅借着月色便能看清那飞扬的尘土。马蹄声声,车轮辘辘,是凶是吉,自有定数。皓月当空,说不尽离愁。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她的故乡在哪里?
今夜,注定无眠。
“若是不想睡,陪本宫下盘棋可好?”若寒从行装中拿出一副木质棋盘,“长夜漫漫,百无聊赖,打发时间也好。本宫自幼身体不好,蹴鞠之类游戏自是与我无缘,唯有下棋让我觉得有趣。郡主若不嫌弃,不如陪我下上一场?”
言谈之间,棋已排开,红黑两色纵横。若月凝视着棋盘上的棋子,低沉地说道:“殿下不喜蹴鞠或许是好事。听闻先王在位时,有一个臣子因蹴鞠技艺极佳而备受先王宠爱,官拜尚书,实则是国家之毒瘤。殿下是北塞未来的大王…。”若月说到此处自觉失言,“若月没有忤逆先王之意,只是觉得…。”
“我知道。”不等她把话说完,若寒已经将其打断。当年,北塞先王宠爱丽姬,宠信奸臣,才导致北塞形势危急,让南塞有机可趁。若西长公主的一生可以说,是被先王毁了的。若寒明白若月心中说不出的恨。如果不是前世的恨更重,自己对先王的恨决不会比若月少。
若月叹了口气:“若月略通棋艺,但棋艺不精,怕是难和殿下对弈。”若寒只是笑道:“无妨。”若月也不再推让。若寒执红棋先行。“吧嗒——”一声,若寒把棋落下,棋音振得灯火摇曳了一下,两个人的影子也随之摇晃。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慢慢长夜,但听落棋的声音,灯花摇动,缓缓坠落。时光仿佛凝固,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车轿内,灯光昏暗,若寒看不清若月的面容,只能看见灯火勾勒出她优雅的轮廓,唇角不自觉地露出微不可见的弧度。时光仿佛凝固,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悠远的从前。许久,只听见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军。”
若寒长出了一口气:“郡主棋艺精湛,是我技不如人,本宫输得心服口服。”
若月看着若寒,突然笑出了声,清脆如铃,在若寒的心口荡开:“是殿下让着我,我这才赢了棋的。这盘棋赢得不甚光彩,要下过才是。”若寒看着她明媚的笑,绽放的眉眼,强压下心中的波澜。的确,有一招,他是让着她。在她面前,他甘愿推枰认输。但他现在有些后悔,是该好好下一盘的。他不回她的话,算是默认,转而道:“敢问郡主棋艺如此精湛,师从何人?”
“精湛不敢说。但若真要说师从何人,那只能说师从《白归棋谱》了。”
《白归棋谱》?若寒眉头微蹙。白归,是两百多年前北塞的名将,善棋。但《白归棋谱》只是最基本的棋法入门,并无高超之处。几年前,若冰曾经心血来潮了一番,想要学棋,若寒无奈之下,就从史阁处借来了《白归棋谱》,丢给若冰自个儿琢磨去了。而若月的棋法精妙,显然不是区区一本《白归棋谱》可以教授的。若寒咳了两声,道:“只是《白归棋谱》吗?”
若月随意拈起一枚棋,在棋盘上旋转了起来:“闲鹤仙师也点拨过我两句,让我受益匪浅。但大部分的精华还是源于《白归棋谱》。殿下切莫小看《白归棋谱》。《白归棋谱》只是初学者的入门棋谱,但细细研究起来,自有它的深奥之处。上面的棋法,很多都是根据古来今往,南北两塞的经典战役演化而成的。白归不愧为一代名将,象棋其实就是模拟的战场,排兵布阵,进攻防守,这些都不是棋谱能完全教授的。《白归棋谱》让我明白,真正的棋法源于兵法。但棋局虽如战场,终究还是有区别的。下棋的只要吃掉对手的‘帅’棋便是赢,而打战只有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赢。”
若寒静静地听着若月这么一番言论,点了点头:“郡主此言甚佳。以郡主的才学和胆识,足以做我北塞的大将。”
若月边摇头边撩开了车帘,黑暗还是很沉,但已有些微亮了。“若月何德何能做将军。我从小长于山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场。只能凭借着书中的只言片语,去想象那种黄沙漫天,铁蹄踢踏,锣鼓号角,战场厮杀。我没有经历过那种可怕,最多不过是在纸上谈兵,如何能担当以大将呢?”
在若月撩起车帘时,外面的冷风透了进来,若寒的身体不禁轻颤。“殿下可是觉得冷?”若月说着拿起一件披风,轻披在若寒的肩上:“殿下身子不好,临行前,玉瑾姑姑仔细嘱咐过我要好好照顾殿下,尤其不能让殿下受凉。殿下也更要好好自己照顾自己,莫教姑姑,若冰和大王担心。”
若寒看着若月,披风上残留着她的暖香。遥远的过去,在将军府里,他也是觉得冷了,明月便解下披风披在他的身上……他凝视着若月,面前的少女和记忆中的人重合。他的手紧攥着披风的一角,一瞬不瞬地望着若月。他真的很想冲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问她:“明月,是你吗?”但是他不能。
若月被若寒盯着看许久,那深沉的目光让她的心也微微颤动,急忙转开身去,道:“殿下休息会儿吧。”说罢,起身向外走去,独留若寒一个人看着跳跃闪烁的烛火。今生前世,烟云过往。若寒将披风拢紧,闭上了双目。
若月看着苍茫广阔的大地,车外青萝和另外一位叫芍药的侍女已睡着,只有若寒的侍卫醒着。正在驾车的叫铁血,是侍卫队队长。若月悄悄地问道:“铁血大人,我们这是到哪了?”
“回郡主,我们快到楚城了,楚城一过,离澜湖就不远了。但楚城的路不好走,估计要今日正午才能到。现今还早,郡主多休息会吧。”
楚城……她自小便随母亲隐居于楚城。触目伤怀,只是几天的时间,什么都变了,而她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这里。若月闭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熟悉的苍凉。
“郡主博学多识,能同我讲讲这座城的故事吗?”身后传来若寒徐徐的声音,若月一转身,发现若寒正在俯身走出车轿内。让若月惊讶的是,若寒这次称的是“我”,不是“本宫”。即使只是一个自称的改变,距离却莫名地靠近了。
若月嫣然一笑,道:“殿下贵为太子,这座城的故事知道的应比我还多。”若寒听后,只是笑而不答——
我知道,只是想静静地听你慢慢道来。
铁血一听,倒来劲了:“郡主快同我讲讲。我读书不多,只知道楚城是寒神的封地,是个神秘的地方,至于它的历史故事,我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郡主快讲讲,求求您了。”这时芍药和青萝都醒了。青萝也道:“是啊,我小时候,娘亲说楚城曾辉煌灿烂过一时,自从寒神堕化后,就逐渐陨落,被风沙所掩埋,究竟是为何?还望郡主道来。”
若月看若寒那笑而不语的样子,心里清楚他肯定知道,只是想让她说说,也不知是单纯地想听故事,还是另有所谋。但看着铁血,青萝和芍药,还有另两个凑热闹来的侍卫期盼的眼神,也不忍心辜负。
“这个故事有些长……”
------题外话------
这章才是若寒与若月的真正感情开始,今生前世,二人能重逢吗?还有慕容夫人新人物解锁!慕容夫人是小说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所在,她和楚怀寒之间也有说不明的过往,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