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知青叫上张永东、孙泉源,用这难得的一下午时间,到夹河滩边戏水划船,逮鱼受罪,烤鱼享福,吃鱼解馋,又唱又跳,闹到很晚很晚才各回驻地。
第二天举旗排队参加渠首扩宽工程开工典礼。典礼场面宏大隆重:县革委会派员到场祝贺,公社革委会、先进大队革委会、民兵代表、知青代表相继发言。群情激动。人定胜天。口号声震天。维持秩序的呼喊和革命歌曲通过高音喇叭传得很远很远:在河中航行的船上,在山间成排的窑洞里都能听见。
典礼结束,进入大干阶段。这时各公社各大队具体任务已十分清楚,大渠扩宽一半,开挖长度也分到了下面。其实大家都知道:口号喊得再响,那都是虚的;接下来就是实干,是好是赖,还得让土方说话,还得让工程说话。于是,一人一把铁锨,掂着上渠:挖土,一锨一锨朝上撂。
在干活方面,大部分知青不如回乡青年:没有人家干得快,没有人家干得巧,也没有回乡青年招人待见。用当地青年的话说,那就是知青还没回乡青年“油”。啥是“油”?“油”就是滑。人家知道干啥活,啥打发。你们知青知道吗?懂得这一套吗?这话说绝了。知青一根筋,没这见识,没这眼力,不会取巧,只知道出死力,那就没办法。不过谁勤谨谁懒,大家还是清楚的。干活慢的不一定不勤谨,这是大实话。
挖渠朝上撂土,那活很累;连续撂一天,谁都受不了。不过都年轻,休息一阵儿很快就能恢复过来。这没有技术含量死出力的活,知青干着还可以:不如当地青年,也能跟回乡青年见个高低。满手是老茧,虎口磨出血,这在知青中是常事。没人觉得苦,倒是觉得很幸福:为水利事业做贡献,就得吃些苦。苦是财富:都是这么说,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渠首工程指挥部领导根据报表,对挖渠的施工进度十分清楚。他们知道渠首扩宽工程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紧迫。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善待这些年轻人,他们让这些年轻人劳逸结合。他们知道这些年轻人需要丰富的业余生活:先把县剧团请来,又把县杂技魔术团请来,再把县文工团请来。没有这些官方的文艺社团过来,他们也会把民间的文艺队招来。专业的文艺团体和业余的文艺宣传队从没碰过面。但他们的水平高低,自然会在群众心目中有个对比,有个评判。有人会在闲谈中对剧团、演员看法不同去抬杠、去争吵,甚至动起手去打架。这时有人拉架就会说:“还是累得轻,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人家唱得好赖,管你们什么事儿了。”
放电影的次数就更多。电影队过来放电影是常态,三五天就要来放一场。尽管有时没有戏剧、故事片,放那纪录片,群众也是看得很有味儿,让人看着花花绿绿的屏幕心里就舒畅。
每逢演出的时间,那都是人山人海,十里八乡的社员群众就会骑车或步行赶过来观看。渠首民工驻地那个村的戏台广场,当时就是免费剧院,也是大家相聚、消遣的地方。谁又能说那时情窦初开,互慕对方的一对对儿青年男女,冲破旧的家庭观念,厮跟着来到这里看戏、看电影,不是在返回途中曝露心声终成眷属的?
知青没有这样的浪漫。插队知青有个特点:他是零散的大群体,不适合相聚。不聚,他还避事儿;相聚,就会起哄,打哄,生事情。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聚,才生事儿;聚,才出事儿;不聚,不会生事儿;不聚,不会出大事儿。要想不生事儿,就不要相聚,不让他成群,不让他聚到一块儿。
可他们到了渠首,那就是无形中的相聚,无形中的聚成了群。接下来没多长时间,他们之中果然出了事儿:铁路中学那帮知青,打了张永东他们一中的知青。因为啥,大概是看魔术时双方觉得对方不顺眼,不知谁先愣谁一眼,谁先吼了一声就动了脚,动了手,挥起巴掌朝对方脸上抽。
渠首是铁中学生下乡的地盘,四下都是铁中知青,他们一中的知青自然就吃了亏。张永东是同学中最善打,最有威信的人。一中同学挨了打,他听说以后心里自然不舒服。挨打的同学求上门来搬兵去报仇。张永东义愤填膺,必去没啥说。孙泉源也不是好惹的,体格不强壮,但他有胆量,他敢去为同学拼命。这是在渠首,不是在他们那公社。就为这,他也决定去做帮手了。
十七八岁的知青打架是有套路的,决不像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暴打小男孩儿,撩摸两下子,男孩儿哭一声,大人哈哈笑两声,埋怨一句:“再哭就不是男子汉。”拉开也就算了,不去讲输赢。十七八岁知青打架讲面子,讲输赢:为这套路深,为这套路阴,为这套路狠,为这套路拐上几拐还认人,为这套路还让人摸不准。
情报显示:打他们一中这边人那几个小子,在临村。在哪条街上,哪个门里已经调查清楚了。具体院里哪个屋子,哪间房里不清楚。不过要打的是他们铁中的人,只要那院里有他们铁中的男知青,只管打:冤枉不了他们。他们当时都在现场,至少打过太平拳吧。就奔这,他们挨几个嘴巴子也有资格。
情报是准确的。可当他们聚集一大群人扑过去的时候,院子里只有房东家人和女知青,男知青一个都没有。很好的报仇机会消失了。张永东说:“他们命真好。他们真侥幸。就这么让他们逃掉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瞅准机会再来揍他们。”
大家都说好:“就照你说的办。”再恼火也是找不着人,也只好憋着火气,各回各的驻地去。
又过几天,挨打那两个同学过来说:“那几个人回来了,还就是咱们上回去堵他们的那地方。”
事不宜迟,赶快通知同学们集合,掂家伙,围过去,堵住他们往死里打,看他们这次还能逃到哪里去。
可是事情就是怪:当他们掂着家伙赶到的时候,那院子又变成了只有房东和女知青。又让他们那几个打人的男知青逃脱了。装做朋友来寻人。这边假装问,那边实心答。女知青和房东都说:“刚才他们还在院子里,来个同学把他们叫走了。挺慌急的,像是有啥事情吧,也不知道都去了哪儿。刚走,你们晚来两分钟。有啥事儿,要么,他们回来我们给他们捎个话?”
“谢谢,谢谢。受劳,受劳。打搅,打搅。”很有礼貌退出来,只好回驻地。
这又一次没有堵住人,事情就很严重,至少大家都觉得蹊跷,都责怪这俩同学的情报不准确。可是提供情报的同学又觉得很冤枉:那是两个人,四只眼睛,分明看着他们进院的,摸着脑袋说:“咋能在咱弟兄们赶过来的时候就没了人?会不会出啥问题呢?”当事人心里也是乱嘀咕。
连着两次都没堵住人。有同学不乐意了,呛白那留守探子说:“啥也别说,还是情报不准确。要是准确,就这十分八分钟光景,他们可都走了?连一个都没逮着。情报不准,啥都别说了。再去侯他们。这回见着他们,你俩留在那儿看住他们,只要一个人回来报信就行了。”
这话说的有道理。那就看第三次的情报啥样吧。那同学说:“这回我就在那门口看着,我还不信他们能跳墙逃跑呢。”
第三次看到铁中那几个知青进大门。这着意报仇的俩同学,留下一个,一个跑去报信了。这留在门口瞭望的同学还没等到大批同学来,怪事儿居然发生了:他们的同学汪幸运气喘吁吁跑来了。汪幸运不知道有人还守在这门口瞭望着,进院里不到两分钟,便跟那几个铁中男知青说着什么出门分手都走了。
不知道是留守瞭望的同学性子太急,忍不住探了头,还是汪幸运发现了有着探子角色的这同学?无论是不是留守瞭望这同学暴露了,那同学看到的是汪幸运撒丫子跑。任凭那同学在后面叫,他也不回头,拐过一个弯儿,转眼就不见了。
这时大家都已赶过来。留守瞭望的同学把看见汪幸运,喊他,他不回头的事情说了。大家都说这一定是汪幸运叛变泄了密。啥也不说,同学当中有了一个杀才货,也就怪不得运作三次还抓不住对方人呢。怎么办?这次也到此为止,等见到汪幸运,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其实张永东他们驻地那院子隔壁就有铁中的下乡知青:一个叫小三,一个叫小四儿,两人长得都精神,说话也客气。张永东和孙泉源他们一中知青常过去跟他俩下棋闲聊,跟他俩关系,感觉还都不错。这接连三次去邻村堵人,毕竟堵得是人家铁中的人,自然不能跟这俩人多说,也不愿让这俩人参和这事情,免得闹不舒服了。所以张永东带人去堵人这事儿,一直就没跟这俩人说,张永东还以为这俩人不知道呢。这第三次带人去那邻村没能堵住人,张永东那意思:去了三次,三次都堵不住人,那就是这人不该挨打。好了,以后别再叫我了。他们不该挨打,咱就不再去打他们了。不过还是得问问汪幸运,问他上两次是不是也是他给那边报的信。要真是他给报的信,那得问问他为啥给外人报信,说不出个道理,让他自己说,该不该打。如果他承认该打,让他自己抽自己几个嘴巴,让他知道自己错了,也就算了。都是同学嘛,谁不犯错?只是这错犯得太大,换句话说,这不是汉奸行为吗?这是汉奸行为就得挨打,他自己打,别人打,反正是得打。打过也就算了。
戏台上的戏已经开锣了。“当当当……”敲得闹天响。张永东问孙泉源看不看戏。孙泉源说累了一天,受不了,想睡觉。张永东说:“你睡觉,我就到隔壁跟小三小四下棋了。”
说罢孙泉源就进了驻地门里,张永东就去了隔壁。
孙泉源躺到地铺上。天很冷,他脱了衣服盖上被。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也不知睡没睡过一觉,外边的大戏还唱得山响,只听院里有人说:“这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点动静就悄悄下起了雪。照这样下,只怕明天早上地上就白完了。”
孙泉源又裹了裹被子,只觉有点冷,心里想:“若是能放两天假歇歇,那最好,太累,太累,这活干着真是太累了。下雪了。下雪能放两天假最好。”
忽然,隔壁一阵吵吵,外人的声音:“就是他,!就是他!他还堵咱们,咱们先堵住他了!”其中夹杂着小三、小四的声音:“你们也太不够意思,弄事儿弄到我们这儿了。我们是朋友,别说我顾不得咱们是一个学校。这永东哥,我们就是要保护了。”
孙泉源知道张永东打架从不咋呼,只听他也带着怒气说:“来来来,是你们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我承认我是让你们堵住了。好,好,好。来吧,我接招。”
孙泉源侧耳听罢,心说:“不好,张永东让人堵住了。”没顾得多想,连忙穿起衣裳,扣子都没顾得扣上,急忙向门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