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永东那意思居然是:山上石头窝子那帮起石头的人,大多都是不太精明,不太理智,不太知理,认死理的人。顺明哥能率领住那帮人,平息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个个都听话,那可真的称得上是能人。若不是顺明哥领导得好,石头窝子里只怕早有好几个人都得进监狱了。孙泉源听他这么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反问他:“你对石头窝子上的人,咋能是这看法?”
张永东说:“不是我对石头窝子上的人是这看法,只怕咱大多数人都是这看法,只不过没有说出来就是了。早就有人跟我说过,那年渠上丢了架子车下盘,公安怀疑君子,硬是把君子拉去上了两绳。最后逮住真贼,就那两绳还赔了他不少钱。君子后来说,当时不知道给钱,早知道给钱,当时就再折腾折腾,多让他们捆两绳。石头窝子里的人都是这样德行。”
孙泉源没啥说,只好说:“我也是这德行。”只能瞪大眼睛说张永东说对了。
张永东说的没错:石头窝子里那些光棍们的办事儿方式方法都是出人预料,让人想不到的。他们都是家里的祸害,他们也是队里不待见的刺儿头。这样的人想说媳妇,岁数小时说着难,岁数大些就更难。张永东说这些人就是老大难。孙泉源说:这些人其实很可怜。他们很善良,很义气,很大方,也都是愣头青的男子汉。他们不搞阴谋诡计,他们不会花言巧语,他们说话耿直生硬,他们办事儿直来直去。常人不会说也不敢说的那些不合适宜话,在他们嘴里很轻松很自然就能说出来。焦山说过:“现在啥都好,就是不让有窑子不好;若要有窑子,说啥我都要去开这腥荤。”这种话在山下不知有几个人会说,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敢说。他们在山上,他们就能很轻松说出来。
孙泉源说他们也都是队下社员,他们的婚姻大事,大队没人管,小队没人管,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张永东说:“若是连这单身寻媳妇的事儿队下都管,那队下管得就太宽了。”
孙泉源说:“真要能连这事儿都管了,这样的队干部才称职呢。”
当晚张永东和孙泉源睡在沟里知青组这窑洞里。两人谈的也就是这换亲的事情。乡亲们常念叨的善事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说法,让他这俩知青给颠覆了。第二天君子、海林自然都没去见面。之后这也就成了笑谈:这事儿只有知识青年能办。这事儿也只有知识青年能办出来。
第二天,天大亮。两人还在窑里睡着没起来。海林大妹来敲门,说下雨了,下不了地,饭给他们掂来了,让他俩吃着,她去叫君子妹来,大家坐在一起说话。
两人连忙穿衣起床。开门一看,院地已经下湿了,雨还淅淅沥沥下着。海林大妹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瓷罐,罐口上放一黑瓷碗,碗里放小半碗腌萝丝儿,右手端一小笸箩,里面放着四个花卷大馒头。这在沟里绝对称得上是盛宴。盛情难却,接住东西。让座,也不坐,海林大妹扭头就走了。
春雨贵如油。这是好兆头。知青不懂农历季节,也不知道丰收欠收,只知道下雨没法下地就不干活。三朋四友,坐到窑里,胡喷海吹,只要有饭吃,倒也快乐。
他俩还没把饭吃完,海林大妹就和君子妹进门了。
海林大妹给他俩掂来一罐子饭,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表示要感谢他俩。海林大妹在他俩吃饭时把君子妹叫来,也就是要和君子妹一起跟他俩说心里话,诉心里的苦。沟里姑娘心里很憋屈,知青不知道。她们想让知青知道,她们想把心里的苦水往外倒一倒。
雨还在下,比刚才下得还大些,下不了地,队下没活干,这是肯定了。这机会难得,一会儿回乡青年也会来,大家聚在一起说话,这是很惬意的事情。尽管话题沉重,这在一起说话的惬意是改变不了的。
海林大妹说:“你们不知道我们乡下闺女苦。我给你们说了,你们也用不着为她们哭。我说这都是真的,就是你身边发生的事情,只不过这事儿发生的悄密,你们不太在意。你们刚下乡时,你们左右两邻居那两个小伙不都还在咱队下干着副队长么?刚过了麦天,俩人都出去工作了。人们都觉得奇怪:人家家里咋这么有办法,说走可都走了?这人老几辈可都是在这沟里居住,谁家几斤几两还不知道?谁家都有啥亲戚还能不清楚?他两家的孩子咋能出去工作呢,沟里人就琢磨了。
“世上的事情真是这样: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觉得这就是不拿我们沟里闺女们当人了。你左邻居那闺女叫梅,你们也都见过,乌嘟嘟细挑挑的眉毛,呼灵灵的大眼睛,黑眼珠子那么大,看着也真有神。就是有颗虎牙露出来了,不过一白遮十丑,让人看着不算太漂亮吧,至少说,也能算到漂亮圈子里。
“麦前头她出去了一段时间。麦天回来。——那不是麦天不回来不好看嘛。回来一看发胖了。咱乡下小媳妇,老太太們的眼,那可是毒着呢。梅的身架子稍微有些胖,俺们整天在一块儿干活,还没觉得什么,沟里居然就传开:梅怀孩子了。
“这咋有可能呢?人家还没对象,没有结婚呢,大闺女生孩子,那可是把我们沟里人祖宗的脸都丢尽了。有没有这回事儿?不知道。反正是麦天过后,他爹出来说,梅要结婚了。果然没两天,有个小伙推辆车把上带花的自行车,由人家家人陪同着来沟里接梅,让梅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推走了。
“这时候才知道梅嫁到县城了。婆家是县民,是干部。这也都是传说,也没人能够证实。之后听说梅的孩子没有了。这消息确凿。是沟里好婶儿的闺女桃,在县医院妇产科回来说的。桃还说,最可恼的是只怕是梅以后再也不会生孩子了。
“说这话时梅她哥,就已经出去工作了。想想让人该生气了。原来梅嫁这男的有病。啥病,不知道,只因男的老爹说能给梅她哥寻个工作,梅本来不愿意,扭不过自己老爹,再想想也为了他自己的哥,也就忍屈答应了。
“自从嫁出去以后,梅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前些日子县剧团不是借我出去演出嘛,在县城大街上,我跟梅碰面了。梅说:‘姑,我想村里人。我在这城里住着不舒服。我现在才知道啥叫好。我现在有吃有喝也有穿的,可我心里不舒服。咱们女孩子是应该为家里活着,还是应该为自己活着?这事儿在我心里那可是翻来覆去想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我觉得憋屈。我觉得不舒服。我想着若是以后我那对象有个好歹,我在这家里只怕也待不住。’说着她就哭。
“我就问他对象咋能有好歹?她想说,又止住。恰好这时候,我们剧团的人都走远了,招手让我快跟上。为这,我就问她婆家在哪儿住。她说县府家属院,名字一大串儿,说了我也记不住。她说好婶儿的闺女桃知道,寻着桃,就能寻着她了。
“哪知道,待我演出回来,我去寻着桃,要去梅那儿看看。结果俺俩寻到地方,梅却搬到别处去了。接住她家房子的那家新住户说,不知道这家人,更不知道搬哪儿去了,现在算是没有消息了。梅她爹,心里有数,梅她哥有了工作,也寻了媳妇:听说因为梅她哥有工作,人家女方连彩礼都不要了。这事儿我算想明白了:舍上一个梅,家里就太平安宁了。可梅受这委屈谁来管呢?梅若不寻这有工作的丈夫,只怕不会受这种苦。这种苦是她代替她家受的。她用她的身心,来拯救她的娘家。她用她的身家性命,来为她娘家创造幸福。这样漂亮由此看来倒不如有残疾的好,娘家也不指望闺女能给娘家谋啥福了。”
不知是两人商量过,还是这都是现成的事儿能给张永东和孙泉源洗脑,君子妹倒说了一件让他俩听着是不幸中又值得高兴的事情:说是她沟里有个闺女很漂亮。漂亮到啥程度:尖圆脸,白生生,腮红红,樱桃小口,大眼睛,小鼻头,身架子笔挺,约有一米七高,长长的黑头发,让人一看,绝美,美得绝了。最美还不只是长得好,那干活,那真让人服气了。割麦,摘棉花这些活,在她手里那称得上是利索。割麦论垅,摘棉花按斤挣工分。她一个顶仨。问她手咋那么快。她比划,那是计件,手慢就挣不到工分了。智力也奇好,好到让人称奇了。只有一点儿让人心里难受,姑娘失聪了,听不见。是哑女。就这也是万好也都遮盖了。
说是有一回她妈下工回家去做饭,到家门口,一摸,门头上放的钥匙不见了。别人都回家做饭了,她妈干着急进不去门,回不了家,在门口转着没办法。她妈发脾气。待她下工回来到门口,打她,说早上是她锁的门,问她把钥匙放哪儿了。
哑女有口说不出,硬是用手比划是她先走,是她妈最后锁的门。她妈想想也是。可这钥匙跑哪儿了?要不沟里人都说,不要想着人家哑女不会说话,事儿就说不清了。人家哑女在地上画了一幅画。她妈不相信,让人把门摘下来,真是像哑女画的一样,钥匙掉到门缝里去了。
这钥匙掉到门缝里,哑女咋知道,人们都觉得奇怪。哑女又画了一幅画,那意思:这门太老,中空了。钥匙若不是掉到那中空的地方,那就见鬼了。
张永东和孙泉源一听,好像也听人说过这事情。只是这事情又能说明什么?海林大妹和君子妹都说:就是因为人家失聪,家里人想着只要能寻个好人家就行了。哪知道,也就是去到大队水利上帮了一次工,人家自己就给自己找了个婆家。人家恩恩爱爱的,都说人家过得好呀。这倒让没有毛病的闺女们羡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