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外春雨淅淅沥沥下着,一直下,没停。大概因为回乡青年不知道孙泉源在沟里,眼看快晌午了,还是没见人来。孙泉源心说,他们不来也好,大家说这话题太沉重,他们来了又该怎么说?就我们几个在这里说着也很好,最起码不会再说男同胞寻媳妇又该多作难,让他们听着懊恼。
哪知海林大妹那说法,竟是冲着乡下小伙们来的。听着就让人心焦,听着就让人想撞墙。她说:“泉源,刚才说过你这左邻,现在说你右邻。你这右邻胜利,也是当着副队长,突然不当,出去当工人了。没过多长时间,他爹就说,胜利要结婚了。
“这也是一个祖宗,一个家族,几百年前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来的,都在沟里住着,谁家还不知道谁家有几下子呢。他家外边没人,他家胜利咋说出去工作就出去工作了呢?紧接着就是他爹在沟里说,胜利要结婚了。女家还有厚重嫁妆陪送闺女。这胜利也是平平一般人,并不是很出众,别的男孩说个媳妇,光那彩礼就压得喘不过气。他咋那么能,女方不要彩礼,还有大嫁妆陪送。这胜利也太有福气。
“让人眼红的是:人家胜利媳妇那么支支棱棱的漂亮姑娘。进门儿不要彩礼,又陪送有嫁妆,说话温柔,神态自然谦虚,对公婆彬彬有礼。有人说,世上这好事儿都让胜利给占完了。别的小伙儿只有眼馋了。胜利媳妇进家门,更大的让人羡慕的是:胜利这工作居然还是媳妇娘家给找的。‘胜利家烧了啥高香?’街里都有小伙子说:‘沟里孩子,倒比我们街里条件还好,让人瞄上了。这也太奇怪。’
“这时候有人心眼歪,背地里就开始造人家胜利媳妇谣:‘她跟别人睡过了,是个乏货。更有甚者居然说胜利媳妇是二手货,是二婚头,是结过婚又离婚以后才嫁给胜利了。’
“听说这谣言,胜利只是笑。媳妇气得直哭,恨叨叨说:‘看来这嫁女不要彩礼,那是犯了大忌,那是犯了大错。那将来以后都看吧,看谁家的彩礼要的少,必定是女家在当闺女时候就跟人睡了。’
“胜利说:‘你这是砍一斧,损百林。何必咒人家无辜人呢。’
“就为这事儿,谁家还不累断筋?至少说,只要嫁闺女,那是一家比一家要的彩礼多,那是一家比一家要得狠。不要就怕又有人说闲话,那能不要吗?”
这事刚说到这儿,君子妹插嘴说:“谁想到这超常的事情,也就超常打发了。哑女她对象无父无母是独条。队下劳动日值也就三毛多,若是要彩礼,没人资助,这一辈子恐怕也凑不起。这可好,哑女摆摆手,相好,不要。只要两人在一起好,只要对她父母好,啥都不要,只要对象那颗心,只要对象这个人。
“对象老实巴交的,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哭了。哑女给他擦眼泪,这场景让下工回来吃饭的伙伴们看着都感动哭了。”
为啥能出现这现象。这够着让他们分析了。大概不从全方位分析,只怕分析不出来真谛。
孙泉源说:“这是两厢情愿。这是双方都以公平的眼光对待对方,这是诚心过日子。”
张永东说:“这是双方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果没事儿再寻事儿,是怕有人过来插一杠子,不定哪边人就让别人捞走了。究竟怎么着,这还真说不了。”
君子妹说:“真要都是这个样该多好。可惜不要彩礼,事情倒来了。规矩,习惯是不能带头破的。带头破,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付出得太大,太可怕。人言可畏,还是要彩礼吧,别再自找麻烦了。可是反过来说,要了那么重的彩礼,这彩礼砸下的坑,小两口岂能不把它填平了?还能让别人来填吗?”
孙泉源说:“这事儿还真值得说道说道:哑女丈夫无父母自身是独条,如果他兄弟四五个,哑女还要不要彩礼呢?这只怕就难说了。我早听说:婚礼当天,摆到新房里的东西都是新人的。倘若把别家的东西借过来装门面,第二天把东西再搬走,这以后过不好的鬼就藏到屋里了。要不离婚,要不过不好,整天闹。再想和好,那虚鬼还是走不掉,那鬼如形随影摽上了。这都是虚伪种下的恶果,它是会结籽儿的。所以说,无论城里乡下还是实在些好,别让虚鬼给摽上了。虚鬼摽上,这一辈子都难摆脱掉。”
君子妹说:“那你说,这胜利媳妇是实在还是虚伪呢?她那么好的条件,咋就愿意这么便宜嫁给胜利了?”
孙泉源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这么回答才好,呵呵笑着不吭声,心里想着这还真是不知道因为啥呢。海林大妹接上话茬开口说:“其实也不是胜利媳妇觉悟有多高,也不是她当闺女时候有多善良。其实她家也有难言之隐,也是声说不得。但这家人还是很实在的,也就把实情给要见的人说了。这前后也有亲朋好友给她说过有几个,只是人家一听,也就不再说这事儿了——谁家愿这边办了喜事儿,隔个一两年就去办丧事儿呢?最终遇到胜利。胜利那人实在,跟她家说:‘就这了,生死我都负责到底了。’哪知胜利爹妈更干脆:‘这媳妇俺认下了。这是缘分。无论如何她都是俺家人。真有那一天,俺全家伺候她,这也是跟俺家有缘。这也是跟俺们有缘。’就为这,媳妇家人感动了,给胜利找了工作,这之后也就结婚了。结婚之后,人家媳妇那个好,真是谁见谁夸,都想着这是胜利家拾到便宜了。到最后,还是好婶家闺女桃,把这谜底揭开了。”
大家扎着架子还想听,海林大妹说:“眼看这都晌午了,也该做饭了,等我回去给你们做了饭,给你们端过来,我再跟你们说。”
这话一下就把孙泉源给说笑了。孙泉源说:“现在队下也不扣我们粮食了。我这有粮食,白面现成的,咱们大家齐动手,烙馍,做面条,一起来不很好吗?”
海林大妹和君子妹不好意思。那意思是,你们知青还不够可怜,我们不好意思吃你们的饭。张永东呵呵笑,说:“你们在我们知青这儿吃顿饭,又能怎么了。你要是以后不让我们去你们家吃饭,你们就可以走了。别啰嗦,咱们大家一齐做,很快也就做成了。做着说着,吃了接着说。你们没看天留人么,这雨还在下,这只怕要下到天黑了。”
毕竟这四个人都会做饭。一齐动手,烧火的,和面的,擀面条的,擀馍饼的,淘菜,擀盐的。一阵过后,就厨窑里蹲着坐着吃起来。
这时海林大妹已把这大家想知道的秘密揭开了。这是啥秘密呢?
原来是胜利媳妇腿上出了个疙瘩:不是长在肉上,那是长在骨头上。在县里医院看,在市里医院看,无论哪个医院都是说:“这疙瘩不好。这是长在骨头上,说不了。”言外之意,那就是骨癌了。
听到这个消息,胜利媳妇崩溃了。她家人也崩溃了。这正是该说对象的年龄,也就实话实说吧。结果,说了几家,几家害怕。想想也是,谁愿意这边把新娘迎进门,那边就往门外送死人?这也太没劲儿。其实这是没有遇住人。
也就在胜利媳妇崩溃的时候,胜利去县城办事儿,拐到县医院去看好婶儿家桃。桃把这事儿给胜利说了。胜利说:“真是得这病,那就是真得需要照顾,既然有缘给你们拉到一起,那就不要分离,无论生死都要照顾到底。”
桃说:“说着容易做着难。谁愿这么干?”
胜利笑着说:“若是有这缘分,我就认下了。”
哪知话还没说完,胜利媳妇她爸来找桃有事儿。听得胜利这么说,就跟桃说,让他俩见见面。桃又跟胜利转达了人家姑娘爸这话。胜利很坦然,那就见面吧。
俩人一见面,谈吐都坦然,一个不怕死,一个不怕烦,说的好多都是不好听的话,两人都看得淡。生离死别都是缘,就这牵手,到家里去看看。
于是没几天,姑娘来到沟里。感觉沟里啥都新鲜。沟壁长草,长酸枣,姑娘说那都是宝。嘻嘻笑着说,我做梦在这沟里修行练功了。胜利家太穷,没有茶叶招待。老人家居然把酸枣、柿饼、竹叶,还有沟壁上的几种草,切碎冲茶招待客人,姑娘说:“这茶太好喝了。”
“好喝了多给你整点,你捎回县城喝。这在咱沟里是很容易弄到的。”胜利妈也是这么说。
这家人这么好客。待人好是不是真心呢?她把实话跟两老说了。两老说:“有缘分,那就是一家人。没缘分,那是路人。既是一家人,就得相搀相扶着走,路再坎坷还是要朝前头走。姑娘感动得都流泪了。回到县城居然把这老俩的话给桃学了。桃心惊,专门跑回沟里说:“胜利哥,这可是得想好了,别到时候埋怨我。我可是为双方好,我可没想过让谁占光让谁吃亏了。若有啥事情,都别埋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胜利和她爹妈都说桃这话客气了。他们说这是缘分。缘分就是缘分。好与不好都不能埋怨旁人。真要是埋怨旁人,这也叫缘分,那就叫有缘分埋怨旁人。
桃听着这话都糊涂了。啥叫缘分?能在一起是缘分。不能在一起,分开也是缘分。缘分是什么,就是难寻媳妇的胜利寻了一个有着县城户口的姑娘吗?这叫缘分。桃说,难道乡下小伙寻媳妇之难,之易也都叫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