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跟孙泉源是一条沟里的,同属于一个生产队。梅觉得自己的事情不顺,沟里人都知道,害怕有人看笑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住到君子家之后,她压根就没跟沟里人见过面,自然也没跟沟里人说过一句话。如今结了婚,婚礼办过了。事情闹明了,她不再躲避沟里人。知道孙泉源是君子的好朋友,孙泉源又是沟里的,也是称呼他姐姐,她对孙泉源也是像亲人一样看待,至少说,都是沟里的,她也想把心里话跟孙泉源这个沟里弟弟说说。
其实当时的孙泉源还是个孩子,对世事儿知之不多。辨别能力不强,好赖事情不分,不可能给梅些什么安慰。但梅的不幸,确实是能让他这个城市知青,以自己的眼光,以自己那个年龄角度去理解,去分析,去思想这个问题。
梅说:闺女结婚前是娘家的成员,是娘家的人。这是真的。这也是事实。谁又能说家生的闺女不是家里人呢?梅说:可也有例外。她在她娘家这个家里就有不是家里人的感觉。不是从吃穿这些方面说,主要还是得从在家里的地位和对家里贡献为家担责这些方面说。好像家里的闺女就应该为家里的男丁牺牲一样。她做出这样的牺牲太大了。她嫁给了一个有病的男人。男人死了。她肚里的孩子也死了。再好些的条件她不可能寻了。寻个君子这样的,了却一生,一生也就这么打发了。
孙泉源问她为啥有这感觉。她说:她家就她姊妹三个。姐出门早,还算萦记家。姐家也是穷得叮当响,萦记也没用处吧。眼看着弟弟就到该说媳妇的年龄了。她作为二姐,也为弟弟着急。见有人介绍这个城里有工作,年龄各方面都差不多的小伙,哪个乡下姑娘还能不动心呢?起初她是乐意接触的。接触以后,她发现问题了。她看出那男的有病。她提出断了。男方家开出相当优厚的条件:给她弟弟找个正式工作。她爹也是劝她:这事儿成了,她弟弟就有工作。只要有这工作,她弟儿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她心里痛,她知道她是为啥嫁给那有病男人的。
那家人说话也算话,可以说那也是好人家吧:她还没跟人家孩子结婚,人家就给她弟儿找了工作,而且还是正式的。不能说这家人家不好,这家人家真好。可是这家人家的孩子有病,这家人家并不是不知道。明知道自家孩子有病,还要找媳妇,还要结婚,这不是坑人么?真的,这家人家真是很好。这家孩子死了。梅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这家人没有丝毫埋怨,更没有对梅有什么不满,只是跟梅说,想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想改嫁,他家当闺女一样,再给一份嫁妆,当闺女打发。这家说到,做到了。可梅的心里那可是一直在滴血呀。这双方大人知道吗?
梅觉得在这成婚以前就已经看出猫腻来了。父亲威逼,那家利诱,自己心里那根护家、爱家、保护家人的弦子,绷得紧紧的,一拨也是噔噔响。待到结过婚,才知道这一生也就毁到这个有病的男人身上了。
她告诉孙泉源:世上没有真爱。世上只有利益。利益还都是为了自己。她还说:像君子这样的傻子不多,能一如既往对她好,这让她感动了。让君子去县城把她接回来,这信儿是桃让好婶儿去跟君子他妈说的。君子心里有梅,自然乐意去把她接回来。梅很斯文,很传统,她跟孙泉源说,她给君子的不是囫囵人。孙泉源不懂。她说以后你就懂了。
孙泉源觉得,下乡以来,身边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吃喝拉撒,娶妻嫁女,生老病死,平平的,没有什么大是大非问题需要有志青年去解决。贫下中农也没有什么要教给知识青年的。老百姓之间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苦,怎么怎么苦,好像都是生长在苦水里,泡在苦水里,这一肚子的苦水再也倒不尽了。
可是到了山上石头窝子里,风薅日晒那么苦,整天跟钎子、大锤、铁锨、杠子、链子打交道,那个真叫苦,苦也竟没人说了。只知道起石头,人好像是到了天外世界。这斗争,那主义,在山上石头窝子里,没人知道那是啥东西。用他们的土话说就是:山上起石头人只知道热饭烧嘴,冷饭冰心。他们很务实,从不说瞎话。大天白日想女人,他们脸不变色气不发喘,张口就会说出来了。他们不怕有人会说他们是流氓,他们也不怕有人会说他们不要脸。他们说得清楚:他们只是这么想,他们并没有去遭女人。他们会说他们夜里做梦窜出来那一管子能让十个女人怀孕。可他们真的是嘴上说说,他们是真的没有碰过女人。
有女人的人下山了。像君子,买盒烟到石头窝子上散着:“不来了。不来了。以后也不到山上来了。哪舍得丢下老婆一个人睡冷被窝呢。”
君子这话是让人很眼馋,心很热的。他能点燃单身老男人心中的欲火。三爷说:“说说,说说,跟你家媳妇说说:想着三爷,给三爷介绍一个,带孩子也行,我给养活。”
这时候的君子就会做出很高傲的样子:“好好,三爷,这事儿包在孙媳妇身上了。回去我就跟她说,让她想法给三爷说一个。”其实他们在一起是没有多少正经话的。这话说完,接着就是:“三爷,我结婚当夜能弄八回,你这样的,真给你说个媳妇,你结婚那当天,你能弄三回吗?要是弄不了三回,你就不要说媳妇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们到这把年纪那可是厉害得很呢。你那玩意若是不行,小心人家性起来,一脚把你踹到床下头。摔个筋断骨头折的还不如不寻这作伴人呢。”
爷辈和孙辈是不开玩笑的。别看这些人都是犟头货,在这辈分上,他们都还很认真,绝不会坏了乡间辈分规矩说话的。听得君子这么说,三爷也是笑笑:“你只管让你媳妇帮忙给我找就是了。这事儿我不说,还用着你操心了。你三爷这一辈子没见过腥荤,碰一下就出火。你也太小看你三爷了。”
两人在一块儿干活的时候,君子把这话跟孙泉源说了。孙泉源说:“焦山也是瞎说,你媳妇又能去哪儿给他寻媳妇呢。你媳妇认识的也都是方圆左近的人,若有这茬口,只怕早就有人上门说了。”
君子说:“我何尝不知道是这样呢。可我当时不能一口回绝了。回绝心也就太狠了。人心到了那儿,那是期盼。我当时也期盼过,谁想到梅都嫁人了,心里还能想着我。我抱住了金娃娃,我不能太过高傲吧。我得谦虚一点,我得跟他们留点面子吧。我有这体会,其实想媳妇那感觉是很痛苦的。三爷说得对呀,一个大男人,活这一辈子,没粘过腥荤,那确实是太可怜了。不憨不傻,身体强壮,为啥就遭不住桃花运呢?”
孙泉源从君子这话里好像悟出些什么:“这是人品好。若是人品不好,岂不要出事儿?那岂不成社会问题了?”
君子说;“就是嘛,谁说不是呢。像三爷那样急得嗷嗷叫,弄不好真成强奸犯了。”
孙泉源听着哈哈笑,骂道:“放狗屁,你还没成强奸犯,人家焦山哪可成强奸犯了。你得成三回强奸犯,他才能成一回。”
这话倒把君子逗笑了。他不解孙泉源这话是啥意思,拧着脖子问:“咋着我得成三回强奸犯,他才能成一回?”
孙泉源没想到君子这么实在,哈哈也笑了。说:“你一天能放八回炮,他一天顶多放不了三回。让你说,真朝那地方走,他是不是跟你比着差一头?”
君子听完也是哈哈笑:“这放炮跟那强奸犯是两码事,有些人一回都放不了,还是强奸犯呢。这是人品问题,跟这能力没一点关系。”
这些事儿孙泉源解释不了,可他看见了,满头的雾水,这是怎么了?城市咋没听说有这事情呢?只听说谁家成分高,孩子寻不下媳妇,去乡里找一个结婚了。只是那有烦人的地方,孩子户口解决不了。变成一头沉,过得都不好。不过,不好也比寻不下媳妇强多了。为啥会这样呢?孙泉源觉得这是个社会问题,他解释不了,就把这现在跟张永东、李大明他们说了。年轻人都能发表高论。都说焦山要是在城里,寻个乡下媳妇也就行了。孙泉源说:“咱现在说的是焦山他不是城里人嘛。他是城里人可以很轻松找一个乡下媳妇,他是乡下人,他为啥就不能很轻松找一个城市媳妇?都说公平,就这一个事情,公平又在哪里?”
这话题自然很不好说得清。他们那个年龄世上的好多事情还想不通。李大明说:“这是生的不是地方。”
张永东说:“生得不是地方的人多了,人家都找着媳妇了,为啥只有他们找不着呢?还是他们个人的问题。他个人没问题,他就遇不住这个问题。”
孙泉源说:“你这是胜者王侯,败者贼了。真要是都找下媳妇了,就没这问题。这不是他们没找下媳妇嘛。一个大队就有这么多,你想吧,全国又该有多少?”
他们正说着汪幸运来了。说是十七中的学生约着去郑州玩,问谁去。张永东说:“单身这事儿还没说清楚呢,哪还有心出去玩儿?你先把这事儿给说清楚,别说去郑州,就是去西安,去北京,去南京,你看有几个人不敢去。”
只听汪幸运呵呵笑,只说一句,扭头就走。又撂一句:“明天愿去郑州的早些到我那里去,坐车是没有问题的。”
看汪幸运走出门,他们都频频点头同意。他们都说:“还是汪幸运,一锤敲到点子上,一下道出了事情真谛。”
究竟汪幸运这一句话是什么,有人没听清楚。有人说,那就撵上他,让他再说一遍给解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