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泉源从山上农科院期任达手里接过他们队下丢失的老母猪,喜咪咪赶回沟里交给队长大中。这边喜庆劲儿还在脸上挂着,那边海林大妹拉他一下,悄跟他说,他们知青院子大门上贴有三羊啃青罚粮通知书。那通知书上的意思是:昨天夜里队长大中交到他手里的三只羊,无论是谁家的,都要按照大队规矩处理。那三羊啃青——吃了生产队的麦苗。大队规矩:一只羊要罚八斤麦,三只要交二十四斤麦。如果孙泉源不把那三只羊交给队里,队里就要扣孙泉源二十四斤麦子。希望孙泉源不要为虎作伥,行私舞弊,包庇羊主,自找麻烦,招致晦气。
孙泉源一看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情呀。这明明就是鼎伯家的羊。早上刚起床,荣欣就把那三只羊牵走了。这羊又没吃着队下的麦苗,这又碍着队下什么事儿了?大队护林员拿着长矛还舍不得扎一下偷吃麦苗的猪羊呢,人家也不过是吼两声,让主家把猪羊弄回家,也从没说过罚麦子的事情。一个队下的,硬是这样玩真的整治人,岂不是也太扯淡了?
他对着大门认真看过那张通知书,连忙跑到队下猪圈边跟队长大中说:“昨天夜里,你交给我那三只羊,今早荣欣已经牵走,放到咱队下的羊群里去了。我不让他牵走。他说那是鼎伯家的羊。是他把那羊放进麦地的。他若是不把羊牵走,他就没法跟鼎伯交待。他说他把羊牵走,有啥事儿他担着。你们去跟他要羊好了。”
队长大中正拿着斧子在猪圈里钉拴猪的木橛子。钉了半截,见他过来,就猪圈里站着,听他说了半天。听他说完,这边钉着木橛子,那边说:“泉源呀,你看你办这事儿,这还让我咋说呢。昨天夜里我咋跟你说的?我跟你说得那么清楚:我不发话,那羊是不能随便让人牵走的。你连个招呼都不打,羊就让荣欣牵走了。大队罚麦子,是你拿?是荣欣拿?还是鼎叔拿?这不是让队下作难嘛。咱俩关系不错,我不难为你,你说这事儿该咋办吧。”
孙泉源隔着猪圈墙,跟队长大中说:“这羊是鼎伯家的。牵走羊的又是荣欣。我们都是知青。我总不能跟荣欣说,让他把羊再牵回来吧。——牵回来也容易,那羊就在咱队下的羊群里。只是这话没法说,也不过就是二十四斤麦子,那就扣我的吧。”
队长大中听着不吭声。听他说完,又把那木橛子钉几下,晃晃还牢固,拴好绑着老母猪双脚的绳,跳出猪圈。说:“泉源呀,泉源,看着你是明白人,办事儿咋这么糊涂呢。你没看清这事儿的缘由:这明摆着就是队下要弄鼎叔家的事儿呢。明着跟你说,这是咱队下拢起这羊群了,没有拢起的时候,又有几家喂的羊,夜里不放到麦地偷吃一嘴呢?这不是他家遇住倒霉了么,让他家把这二十四斤麦子交了。你没想想,保管跟他家不对劲儿,我跟他家也不对劲儿,会计跟他家对劲儿,这回他真犯了规矩,会计也帮不上他啥忙。他家要是不把这二十四斤麦子拿出来,看来是不行了。咱俩关系好,我不说啥;保管不愿意,我和保管搁伙计,我不能不随着保管意思走吧。明跟你说,你门上贴那告示,就是保管写的。这没你的事儿,你只管让荣欣把羊牵回来,其别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孙泉源说:“队长,这话我咋跟荣欣说?我跟他说:‘队长说了,让你把羊交出来,他们要罚羊主家二十四斤麦子呢。’明明知道这是鼎伯家的羊,还要装作不知道,故意这么说,这就太虚了。这话我说不出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这话我真说不出口。这二十四斤麦子我出。罚我好了。”
队长大中说:“罚你干啥?那羊是我交到你手里的,你只管把羊交给我就行了。别说这是队下的事情,即便是咱私人的事情,我把羊交给你,我也跟你说了,不要把羊交给别人,你也应该把羊交到我手里。你没跟我说,你就让别人把羊牵走了。你这样做,无论让谁说,你这样做也都是不合适。这无论让谁说,我交到你手的东西,你就应该还给我。这理是直的。你应该交到我手里,这是没啥说的。这可不是碍着面子说出口说不出口的事情。鼎叔犯了事情,他就应该接受这惩罚。他不能把这惩罚转嫁到你和荣欣身上吧。真要是你愿替他家挨罚,我还不愿意呢。今晚就召开社员大会。在社员大会上,队下是能把这罚他麦子这事儿说清楚的。我还不相信治不住鼎叔家呢。这二十四斤麦子,他家不出,还不行呢。态度不好,加倍罚,看他咋应对吧。”
孙泉源听了只觉人家要这样做,那就真没办法,只好呵呵无奈一笑说:“啥也别说。扣我的吧。以后这种事儿,我也不会管了。我把羊牵到我们院里干什么?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吃一亏,长一智。以后这种错误我不会再犯了。你瞧着吧。这种错误我以后不会再犯了。你们就扣我的麦子吧,我啥都不会说,我认罚。”
队长大中一听:“咦,你这孩子,你咋这样呢。这不是逗你事儿,你参乎什么?让你跟荣欣说,你只管跟荣欣说让他把羊牵回来就是了。你不跟他说,你暗地里把这二十四斤麦子出了,荣欣不会说你傻,鼎叔家不承情,他家人还能不说你傻?你还是把这事儿跟你鼎伯说了。让他家把麦子出了最好。别把这不舒服往你身上裹揽。我跟你说,即便你不吭声,今晚还是要召开社员大会说这事情的,我要在会上把这事儿说清楚:以后不论谁家,无论猪羊都不能啃队下的麦苗。我得让鼎叔知道,他家犯的错,是你替他把错顶了,拿了二十四斤麦子。我得问他,良心过去过不去,我得让他自己说。我得让他把这二十四斤麦子出了,我还得把他整得没有脸。我还不相信他就敢让你把那麦子拿出来呢。”
孙泉源说:“开会你不要再说这事情,我把这麦子拿出来就是了。”
队长大中说:“你别觉得罚这二十四斤麦子没有啥。你想想,你是知青,一年也不过只能分得一百二十斤麦,户家人均只怕八十斤还没有呢。一下就罚二十四斤麦,你说这是小数目,那也只有你们知青能这么说。别憨了,不要替他家挨这一刀。你把这老母猪给找回来了。队下也不能亏着你,这一天工分给你记上吧。下午你该去哪儿玩儿,也算你上工了。”
孙泉源说:“不说给我记工分,按理也得给人家大队农科院送些饲料。咱这老母猪跟农科院那种猪待那半夜,这种肯定种上了。咱队下占了便宜,也该慰劳一下人家那种猪,给人家送点饲料吧。”
队长大中哈哈笑:“给他们送点饲料?不说都是公家事儿,即便是私人,咱也不会给他们送。因为啥?因为他尻咱,咱没尻他,他占了咱便宜,咱再给他送饲料,咱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呀。”
孙泉源说;“这是猪,不是人,是人还有送上门儿这便宜事儿吗?”
队长大中呵呵笑。说:“咱队下便宜是占完了,想要猪饲料,一点儿门儿都没有。这也是为咱生产队,这也是为咱队下社员群众省那几斤饲料嘛。”
孙泉源心说:“就这么点出息。这是代表生产队跟大队农科院共事情。这又给人家农科院留下啥印象?你当队长的不扣我麦子,你一定是要扣鼎伯的,我得把这事儿跟荣欣说清楚了,别到时候他们都难受我。”
心里想着,低着头便往沟口半坡麦场上的羊圈走。麦场嶙根头上有三孔窑:一孔圈羊,一孔做饭,一孔睡觉。还没走到坡上,荣欣从坡上下来了。看见孙泉源,他笑了。说:“我和鼎伯刚把羊赶进圈里,我就赶着下来了。这得跟队长说:这羊不是鼎伯家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是咱队下收来的。那是我怕那羊不上膘,是我趁天黑把它放到麦地里去的。队下羊啃麦苗,要罚也得罚队下。这话我跟队长说。谁跟他说这羊是鼎伯家的?我跟你说这羊是鼎伯家的,那是我弄错了。其实不是,这羊就是队下的。”
孙泉源说:“我跟队长说,扣我的麦子,我把这二十四斤麦子交了,他还不愿意呢。”
荣欣说:“那又不是你的羊,说到天边也轮不上扣你的麦子。我现在就去找他说这事儿。走,跟我去吧。”
孙泉源跟荣欣并排一块儿走,下坡,朝沟里来了。一路走,两人一路说不停。孙泉源问荣欣:“你是想跟他弄事情,还是想把这事儿压那儿算了。那能说的话可是太多了。那能摆的理也是太多了。你准备咋跟他说?我想的是我把这麦子出了,能不把事情闹大,大家都过得去也就算了。你说这样还不行吗?”
荣欣说:“要是你能把这麦子出了,我也能出。这不是得有出的理由嘛。咱跟他说理。他能把理说得让我服气,别说二十四斤麦子,二百斤,咱也把它出了。这人不是都得论理嘛。不论理,咋出呀。”
孙泉源说:“见着队长你别跟他着急。慢慢说,把理说透了,他也就不会再说啥了。我跟他说,我把这二十四斤麦出了。他还不愿意呢。他就是要让鼎伯出,少一两还不行呢。你跟他说着恐怕也不行,他是冲着鼎伯来的。”
荣欣说:“鼎伯跟我说了,他就是冲着鼎伯来的。要是别家,他还不会管这闲事儿呢。这人心术不正,心眼儿也太歪了。就这样,他能把生产队领好了?这样的人,咋让他当上队长了。”
说着已到了沟里。队长还没回家,正在家门口朝他们自家的猪圈里垫土呢。有一锨,没一锨地朝猪圈里撂着。看到荣欣和孙泉源厮跟着过来,他笑了。他先打招呼:“荣欣,你把那羊送咱队下羊群了?”
荣欣说:“听说你们要罚这羊主家二十四斤麦子是吧。这麦子只怕是罚不成了。为啥呢。你听我说,看我说的在不在理:这三只羊呢,是咱队下群里的。是谁家的。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户家把羊放到咱队下了嘛,咱得把人家这羊养好。我看那羊那么瘦,咱不是想让咱这羊群名声好些嘛,我就想让它吃点夜草。所以,天黑透,我就把这三只瘦羊放到麦地了。没成想,让你看见了。把那羊让泉源牵到我们院里了。你以为是别队的羊吧。你要是知道是咱队的羊,你恐怕就不会牵走交给泉源了。你还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去牵羊,贵贱都找不着,我回去取东西,这才知道是你把羊交给孙泉源,让他把羊拴到我们院里了。我跟你说,那不是鼎伯家的羊,那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反正都是户家送到咱队下吃咱队下的草,给咱队下攒粪的。我也想了,别说不是鼎伯家的羊,即便是鼎伯家的羊,这罚麦子也是不合适。因为鼎伯把这羊已经送到咱队下了。该罚的是咱队下,不应该是羊的主人。你想是不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