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羊啃青罚麦子这事情,孙泉源本来不想让荣欣知道:总以为队长大中把三只羊交到他手里,他就应该把三只羊还给人家队长大中;自己没有把三只羊交到队长大中手里,自己理短,认罚也就是了。哪知队长不买这账,下了狠心,瞄了准就是冲着鼎伯来的。自己认罚不行,孙泉源也就没了办法。
这三只羊,是鼎伯家的。牵走三只羊的,是荣欣。若让荣欣把三只羊牵回来,交由队长大中去处罚鼎伯,这无论从情感,还是从面子上来说,都是有些过意不去。为这,他想息事宁人,不想把事情闹大,以为由他把这二十四斤麦子拿出来,也就风平浪静,事情只当没有发生,也就算完了。知过必改,吃个小亏,以后再不犯这错误就行了。他想跟荣欣说一下,让荣欣跟队长谈谈,劝说队长接受他这建议:他把麦子一掏,这事儿就不再说了。
哪知走到半坡,荣欣听说了罚麦这事情,正从坡上往下走。在坡半道,两人碰个正着。荣欣冲他狡黠一笑说,要去跟队长把这事情说清楚。他说的意思很明白,要让队长把队下收来的这群羊给个定位:户家的羊送到队下这羊群里,这群羊是属于谁的:这是一。
这其二:如果属于户家的,这羊啃青是在队下羊群里,户家把这羊交给你队下,人家羊吃啥,户家根本不知道,你让户家赔这处罚的粮食,有没有道理?
还有三:如果队下这群羊从麦地里过一趟,啃了青,是否意味着牧羊人没尽职,牧羊人就要负责任,就该由牧羊人接受处罚?牧羊人接受处罚。那么队下又给牧羊人什么好处了,要让牧羊人承担这倾家荡产的大风险?
要说的问题还很多,到底是该罚队下,还是应该罚户家,还是应该惩罚牧羊人,他要让队长把这事情说明白之后,再说到底该处罚谁吧。
孙泉源说:“这事情把我裹挟其中,我不想让这事情闹得雷动风响,我只想不声不响让这事情平息下来,我只想图个安静。我愿接受惩罚,以后注意一些,不再出啥事情就行。”
荣欣说:“你也太好说话。如果这样说,我去把羊给你牵回来,你把羊交给大中,这事儿也就跟你没瓜葛了。我去跟大中说,这样你可愿意么?”
孙泉源说:“话不能这么说,事情也不能这么办,让人听着我算啥东西呢。不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还不能替朋友顶一头么?你也太小看我了。”
荣欣说:“我知道你义气,我才这么跟你说。我若让你把这罚的麦子拿出来,我又成什么东西了?我不能让你拿这麦子,我也不拿,鼎伯也不拿,你看我跟队长咋弄事儿吧。”
下了坡,到沟口。队长就在不远处他家的猪圈旁正朝猪圈里撒土。来到队长身边。荣欣把那番话跟队长说了。队长听着哈哈笑,说:“荣欣,这不关你的事儿。你就是把羊给我牵来,这事儿该咋办还是要咋办。这事儿与你不相干,队下不会罚你,你就别管了。”
荣欣有些不高兴,说:“何不该这羊是我放到地里的。照你这么说,你就不讲理了?你要是这么说,我也跟你说,我没牵羊,你也没把羊交到泉源手里。你想罚谁,你就能随便乱罚了?”
队长不高兴了。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只管放好你的羊就行了。晚上开会,你也来听听。”
荣欣带着蔑视的口气说:“要是不讲理,我还去听你说啥呢?”
队长大中冷冷说:“你别以为世上的事儿都能照理走。不走理的事情多,走理的事情少。这你不知道?队下棒劳力,最多也没分到一百二十斤麦。你们城里来的知青何德何能,工分也没挣够,凭啥要分一百二十斤?你觉得你有多公平,你就没说说这事情公平不公平?你们知青一张嘴就是没啥吃了,来队下要着还特有理。队下群众没啥吃,谁跟你们一样乱吵吵了?无论哪家再困难,又有哪家来队下要吃要喝了?你们觉得你们下乡干活吃得赖,受苦受罪受锻炼了。队下社员群众比你们吃得还赖,干得活比你们还重,天天都在锻炼,哪一个跟你们一样抱怨了?你们觉得你们觉悟高,高到哪里去了?高到要吃要喝了?你说出来,社员群众都像你们那样的觉悟行不行?你别抱屈,晚上开会,你也来听一听。你和鼎叔两人有一个人看住羊就行,抽一个人来开会。你们知青也该关心一下咱队下的事情。只管疯着耍,还能喳喳想说点啥,有人愿听你们说话吗?你们知青,城里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知不知道农村社员群众有多难,你们还来管队下的事情?你有本事,你来干这队长。我这队长位置让给你,你来当!你当队长比我行,我拱手相让。这队长我还不想当呢!”
这话说得刻薄,却又有些谦逊,还充满着明显的抱屈情绪。荣欣虽然是抱着寻事儿的态度而来,队长带着委屈味儿的几句话,倒让他觉得队下的社员群众比他还可怜,他这样能喳喳来寻事儿,也属于不要脸。他脸一红,没再多说,扭脸走了。孙泉源觉得奇怪,心里嘀咕着:“你没把事情说完,咋能走了?这事儿不说了?”跟在后边追着问:“你要去哪里?这事儿不说了?这事儿咋能不说了?”
荣欣吊着脸,冷冷回怼一句:“这不关你的事儿。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你走吧。你该干啥去干啥,别跟我厮跟了。”说着扭头进了会计家的大门。
孙泉源心说:“这事儿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你倒发起了小孩子脾气。不管就不管,看你怎么跟人家鼎伯交待。”没再多说,真不跟他厮跟,直朝街里走了。
荣欣进了会计家大门,“麦哥。麦哥。”叫两声。会计多麦听见了,连忙从厦房里应着:“荣欣,荣欣。在这儿呢。”多麦的瞎子老爹也是客客气气跟荣欣说:“你麦哥在厦房里呢。”也是帮着叫:“多麦,荣欣来了。”这边又对荣欣说:“你去屋里吧。他在屋里呢。”气氛平淡和睦,农家都是用这样和蔼的态度说话的。
厦屋门是开着的。荣欣抬腿踏台阶进屋。会计多麦在桌前坐着正算账。手里握着钢笔,见荣欣进屋,连忙把钢笔帽拧上,这边还没打过招呼,那边荣欣开门见山就是一句:“你给我开二十四斤麦子出库票,我替鼎伯把处罚这二十四斤麦子给代缴了。省得他从家里挖着,还得到仓库里过称,又是多了少的麻烦。”
会计多麦说:“你是替鼎伯缴罚粮,这不合适吧。哪天上头查下来,队下苛扣知青口粮,俺们生产队干部这罪就大了。”
荣欣说:“这不是你们生产队干部扣我的粮食,这是我自愿为鼎伯缴这处罚粮。我得讲理。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承认我跟鼎伯在一起放羊,关系好。我见他家的三只羊皮干膘瘦的,我想让它吃点夜食儿补一补,就把那三只羊放到了麦地里。没成想咱队下老母猪跳圈,钟声一响,都去寻猪,队长也在火头上,就把我拴到麦地那三只羊给牵走了。这是牵到了我们知青院子里。这是过了孙泉源的手,若是过了尤继红的手,想从她手里牵出来,那可是难上难。那闺女可是很认真,不像孙泉源这么马马虎虎一大片,讲情面。我没跟孙泉源说那么多,我就把羊拉回到群里。就这,队长保管记住了,要罚鼎伯家的粮食。他们咋知道那三只羊是鼎伯家的呢?他们是故意这么说,还是真知道这是鼎伯家的三只羊呢?我觉得这事情很奇怪。事情是我做下的,与人家鼎伯没关系,处罚下来了,这是我的责任,我就把这处罚的粮食给缴了。啥也别说,我认倒霉就是了。对外只说是鼎伯家缴的就是了”
会计多麦说:“其实这事情都是人为的。大队这规定早就下来了。你见着惩罚过哪家人,还是听说扣过哪家的家禽家畜了?没有,都是这么说说。真到庄稼长起来的时候,又有谁家的家禽家畜是敢放出来的?明说了打药,放出来岂不寻死么。所以说,没有谁家是想找死的。明摆着,现在麦苗让牲畜啃两下子还能促进分蘖呢。为这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也都不可太过分了。谁知道大中是为啥,偏偏那天老母猪跳圈,就让他看见鼎叔家那三只羊在麦地里,恰好就让他碰见了。他不是队长嘛,他有点权,他要是想整人,那也很简单。他这就是不省事儿。咱也没办法。去年鼎伯出去给二中媳妇姨家做了几天木匠活,你看大中把他整的,只想让他倾家荡产都不解恨。都是同一个祖宗,哪来那么多恩怨,哪来那么多仇恨。确实做得过分。”
荣欣说:“鼎伯和二中都是软绵绵的,队长和保管两家为啥跟他家有仇恨?”
会计多麦说:“世代都在一起住,亲也是这几个人,恨也是这几个人,恩恩怨怨多了去,说不清楚。当生产队干部不能有私心,一碗水要端平,端不平就会出事情。前几天金银环家跟鼎伯家发生矛盾。先是捣嘴,后是吵架,最后发展到打架,也都是因为有人在中间挑拨呀。队下这事情真难管,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要管呀。管着真难。这会计我都不想干,干着有啥意思,有人就瞅着你当干部的,都想着你能从队下这锅里多盛两碗,其实,下边监督上边查,谁敢?有这胆,也没地方让你多盛这两碗饭。”
荣欣听着悄声笑,说:“麦哥,你先把我这二十四斤出库单开了,开完我再听你说。行么?”
会计多麦拿出出库、入库转账单,开好单子,交给荣欣,说:“把这两份的第一联交给保管就行了。”
荣欣把这单子插进口袋里,还要听多麦侃队下的事情,没有走的意思。这时只听孙泉源在外面问:“娘,荣欣来这儿走了没有?”
只听会计母亲说:“没有走,你去吧,他正跟你麦哥在屋里说话呢。”
荣欣听得外面这么说,连忙悄声跟会计多麦说:“这事儿别跟孙泉源说,也别跟鼎伯家人说,我也避点儿事儿,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说罢出了厦屋门,没让孙泉源朝厦屋里进,拉起孙泉源就朝外面走。孙泉源懵懵的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嘴里说着:“你咋不跟会计侃大山,你要去哪里?你这么着急着推我走干什么?”
荣欣不吭声,推住孙泉源朝院子外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