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泉源看到水漫金山,把里沟半坡浇得一塌糊涂,真像晴天白日下过一场透雨,将那半条沟给浸泡过一般,煞是扎眼。自己一气跑上半山腰,累得臭死,心口腾腾跳得厉害,却也暗喜,亦在心里嘀咕:“幸亏这水站电工跑得快,没几分钟就跑上山半腰去关掉阀门,若是阀门那水再喷半小时,只怕就会麻大烦。幸喜!幸喜!以后用人要注意。万不可再犯这心里没数,瞎兵不懂胡乱弄的错误。”
心里这么想着,绕道外沟往知青点走。下到沟口却见金银环她大伯子哥家孙子合庆,在他们知青点的大门口,哭哭啼啼,嘴里嘟囔着:“泉源叔,你去哪儿了?这该咋办,这该咋办?这该咋办呢。”
合庆有十三四岁,跟他老奶在里沟半坡窑洞里住着。他父母远在兰州工作。他的户口没在沟里,也在兰州:他应该算是兰州人了。只是他老奶上了年纪,需人陪伴照顾,他爸把他安置在他老奶身边,也算是让他替他爸照看奶奶;他就是他老奶身边他爸爸的一双眼睛,一只搀扶奶奶的手。至于他爷爷奶奶如何,听金银环说,早就没有这俩人了。因而合庆他老奶也算是个可怜人。至于她可怜的原因,或许就是早年她白发人送过黑发人,让人看着不忍心。
合庆他老奶上了年纪,干不了活,不挣工分,人家也从不吃救济,粮款都是她孙子给的。她孙子在兰州有工作,一个老太太的口粮款人家是不在乎的。老太太从没欠过队下的钱,除了分粮时给队下付钱,队下派人把粮食背她家里,老太太几乎跟队下就没什么关系。她的重孙子哭哭啼啼找孙泉源又要干什么呢?
孙泉源懵懵的,到跟前,没吭声,看着他的脸,想听他能说些啥。合庆很聪明,止住哭,说:“泉源叔,水进我家窑里了。”
孙泉源毕竟年轻,见识不多,再说也是城里孩子,不知道乡里那些事情,也不知道沟里有啥规矩。听得水进窑里。以为水进窑里,流出来不就完了?你又哭哭啼啼寻来干什么?
十三四岁的孩子,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却描述不清楚。合庆恳求说:“泉源叔,我也说不清楚,你跟我去看看,上边小窑里有水,水弄不出来,你看该咋办。”
孙泉源说:“行,走吧,我跟你去看看。”
合庆在前面走,孙泉源在后边跟。两人走的都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合庆家:一个平台上筑有两孔窑。一孔很大的窑。烟熏火燎的窑顶很高。孙泉源一看也明白:这是一孔厨窑。右边一孔小窑,有门,不用说,不用看,自然就是居住的窑洞了。
看罢之后,合庆啥也没说,又领他沿着门前的小路盘旋往上走。走到厨窑上头那位置,又有一孔窑,比厨窑小,正好就在厨窑正上头。到跟前,合庆用手一指,孙泉源一看,心都吊起来了。里边居然聚着半窑水:跟窑口的坎儿平,外面有水漫过的痕迹,湿漉漉的。若一直这样,真的可以养鱼了。这事儿弄的,真棘手了。
孙泉源问:“这水有多深?”
合庆说:“到腰跟前。”
孙泉源知道他说的是土语,实际意思也就是齐腰深。连忙问:“到谁那腰跟前?”
合庆说:“到你那样高的腰跟前。”
“到我这样的齐腰深?”孙泉感觉事情严重。连忙说:“我立马下去叫人,把窑口这坎儿给挖开,把水放出来。”
啥叫爱民,此刻体现出来了。恰好孩子们下午放假不去学,孙泉源一声吆喝,初中生一下来了四五个。拿?,拿镐,掂钎子的,扛齐全了家伙,都来了。
本想着一会儿工夫就能把窑口那坎儿上挖道壕,把水放掉。那知道那坎儿是白土料礓,硬如石,且柔韧,?不动,钎不动,个个累得不行,一个钟头过去,也没能钎出三两公分深一道壕。
这该咋办?不为破坎儿,只为放水。坎儿不破,能把水弄出去就达目的了。舀水。把水舀出去不就行了?于是掂盆,掂桶,轮番战斗,终于把窑里那水给刮干净了。
合庆很知好歹,一句感激话没说,便去街里买了两盒烟,让参与施救的弟兄们都叼上了洋烟卷。
上边窑里的水刮干净了。临走得跟人家老太太讲明白。孙泉源跟老太太说:“窑前头那道坎儿破不开。只好用桶把那水给舀了出来。上边那窑里没水了,你老太太放心吧。有啥事情用着我,叫合庆跟我说一声,我立马就来。”
老太太老态龙钟,心里倒很清楚。拉住孙泉源的手,嘴里像咬着自己的舌头,打着诺诺说:“多谢了。受劳了。泉源,你是知识青年,你是从城里来的孩子。你可真是好孩子。你也知道那窑里有水吓死人?你是城里孩子也知道这?那要是稍微钻个洞,我就在这儿住到头了。在早,我老头原本是在那上边掏的窑,掏过半截子掏不动,这才在这窑下边掏了这孔窑。上边那窑从没进过水。今天红彤彤的大日头,上边咋能有水下来呢。顺山流,真是吓死人。我让合庆上去看一看,我最担心的就是上边那窑里存水能要命。他上去一看,下来说:水是从上边那窑里溢出来的。这就吓人,这就吓死人了。我就让他下去找人了。他跑下去跟你一说,你就上来了。水火无情。水火无情。你可是把我家给救了。你再上去看看,看水到底是从哪儿涌进那窑里的。你给帮帮忙,把那地方垫高些,别让下雨那雨水灌进去。我为这事儿担老了心。我真得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这话是老太太说的。老太太担心的是窑洞遇水会形成灾害,会形成灭顶之灾。老太太说得明白,那就去上边看一看,看到底水是怎么进到了上边的窑里边。
到上边细细看过一遍,孙泉源看出这水上山阀门喷水,集中一个点,那可比天上下雨厉害得多,单凭下雨那水是流不到上边那窑洞里去的。
谁的事情谁萦记:老太太在这窑洞里住着,晴天白日天上来水,她能想到水能灌到上边那窑里。作为村干部,想没想过沟里各家各户的需求?知道了各家各户的需求,管理起沟里的事情就会得心应手。你能为他们想到他们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们应该感激你。你只要爱群众。群众就会爱你。世上的事情都是有来有回,相辅相成的。晚上开会,要把这个事情说清楚,要跟大家讲明这个互相爱护能积福的关系。
因为给合庆家窑洞排水这活收工早,孙泉源有工夫早做饭。吃罢饭,他就坐那儿想这晚上开会要说啥的事情了。他列了几条。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赶快想出增加人民币进项的办法。他等不及多麦来找他。他主动去了多麦家,把他这想法跟多麦说了。多麦说:“好。今天晚上开会你就说。我赞成:让大家讨论这方法好:不留后遗症,没人能埋怨得了。”
天黑了。大家都围到沟口的场上来。桌子摆在场上,马灯放在桌上。虽然在马灯的光亮下,看不清人们的表情啥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们对五毛钱的工值都寄予了厚望。
会议开始,多麦让孙泉源讲话。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又是弟兄关系。既然当哥哥的让弟弟说,弟弟也就把想说的话,一谷脑倒出来吧。孙泉源说话也够口满的。他说:“可以这样说,咱们大家也都是讨厌开大会,说空话的。我想是这样:咱们连着十五天晚上都开会,咱们必须把咱们的行动方案定出来。等到咱们忙起来的时候,咱们尽量少开会。这是今天晚上我要跟大家说的,我心里有这想法。再有就是,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明明咱沟里就有财路,为啥咱沟里就不朝那财路上走呢?我在山上起石头的时候,海林跟我说过,咱沟里劳动日值最高的时候是四毛多。那钱是打草苫子挣来的。为啥后来不干了?他说是人家砖厂拒收咱们的草苫子,咱们队下赔本了。我就想了。这个挣钱的事情是咱自己不要了。不能怨人家砖厂。咱打出的草苫子不过关,谁还敢再来买咱们的草苫子?咱把事情办快些,别耽误事儿,别小气,别怕花那几个小钱。我说,明天就让瑞婶儿去市里,问瑞叔,看窑场还要不要草苫子。若要,把这活揽过来,咱干。当然,能挣钱的地方很多,那不是还不知道挣大钱的路在哪儿嘛。这是熟门熟路,不走弯路,干着方便,咱们就先干着再说。等到咱们有了积蓄,咱们就开工厂,生产出咱们的产品,那样才能稳定发展。来料加工也行,这只能说是初级阶段,要想玩儿大,必须有咱们自己的产品。明天让瑞婶去城里,队下记工分,给路费。瑞婶要抓紧时间,让瑞叔去问问,把这事情给定下来。这事儿跑成了,给你一天三顿出差费。不怕你富了,就怕你联系不来好项目,就怕你开不出来这挣钱的路。我这样说,大家谁有不同意见可以说出来。无论谁有这个能力,——联系不来不算,你可以为队下跑腾去。只要能跑成,队下不会亏待你。其实这账我早就算过:一比一的挣钱,这还不够咱的吗?人别太贪了。贪得把棍子、沙子、脏水都参乎到草苫子里面去,这就真该挨打了。——这话说远了。先让瑞婶去问一下再说。总之,只要回话砖厂那边要草苫子,规格给咱们,咱们就要尽快抓紧行动,别迟疑。有人说,弄不好队下又亏本儿了。对不起,我可以很负责任说:那种队下会陪钱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卖一块钱,挣五毛钱,这要能赔钱,那就一定有鬼了。那咱就把鬼打死,让他不得托生。咱沟里不应该有鬼,咱沟里应该都是神。我不相信,咱搞副业能赔。咱这副业必须加快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