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老实话,知青下乡,没有不想回城的;回城要去的单位还是越称心越好。
期任达和君子妹来沟里知青点儿说了两件事,都让孙泉源心里放不下:一个是金安然被推荐上大学,他因为正在搞什么农科项目,硬说要往后推迟一年再回去。
这在孙泉源看来,这话说得太对不起自己:明年政策一变,你还有回城上学的机会吗?不招工不招生咋办?
金安然说,不招工、不招生,不招知青回城,那就留下来当农民。他说得很轻松:兴谁当农民,不兴谁当农民?真不招工就不回城,就在这里当农民又该怎么了?
孙泉源觉得:这是逞能。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自己跟自己打别。有这种想法就是有毛病。
孙泉源觉得朋友之间,以诚相待,诉诸衷肠,给朋友祝福,愿朋友过得好,这是必须的。他决计晚上就去规劝金安然,让金安然别办那后悔都来不及的事情。
去劝金安然,这是应该的。白天没工夫,晚上一定得去劝一劝:让他该走,还是先走为好。哪怕走了以后瞅机会再回来帮助村里人也行。孙泉源琢磨着:到晚上,啥事儿不办,先去新良大队劝说金安然,把金安然劝得心动,这才叫给朋友办事情。
期任达说,只怕晚上他去不了。为啥?因为队长多麦和会计把电缆、水泵、水管子拉回来,当晚就会安装。孙泉源不可能不去帮忙。只要帮忙,他也就没有工夫去新良大队规劝金安然。
孙泉源说安装水泵不是着急的事情。再说他俩也没那劲儿了。他俩除树熬了一夜。一整夜没合眼,上公社供销社买这些东西,还是硬着头皮去的。一路他们都得硬撑着。一夜没合眼,又跑一白天,他俩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他俩到家把那些东西搬到库里,必然急着去睡觉。只要他俩去睡觉,孙泉源就没啥事情,自然就能去新良大队劝说金安然。他把当晚去劝金安然这事儿跟君子妹和期任达说了。他说这是一定得去劝说,不然就对不起好朋友。这是期任达和君子妹来跟孙泉源说的第一个事情,孙泉源是这样回答的。
再有就是:甄世红是不是真的受到了大队推荐?大队是不是真给她写了鉴定,在她的选拔推荐表上盖了章?这消息实不实,还不知道。甄世红这么长时间没来乡下,大队干部认不认得他?特别是那些小队干部,八成也不会认得她。甄世红的关系在乡下,她人没在乡下,若论表现啥的,也不好说,她咋能受到推荐?推荐尤继红还差不多。队下又有几个人不说尤继红是铁姑娘呢?甄世红被推荐,这恐怕是传说。可这事儿是不能去大队问的。问了对甄世红不好,这也是肯定的。这要搞清楚以后再说。这事儿在孙泉源心里窝着,他也不好意思说。
眼看着就到麦天。过不了几天就得开镰。张永东、尤继红、汪幸运回去,事情能不能办成,他们在麦前是得赶回来。他们说过是要让甄世红的父亲帮忙,寻些门道,开点后门儿给大队买些钢材。他们这次回城,必然要去甄世红家。等他们回来,问清楚甄世红的情况,再想着给她帮忙送啥信儿也不迟。
孙泉源还觉得,其实甄世红这事情他也帮不上忙。最多能给继红传递一下大队的消息。可是甄世红她爸有门道,只怕即便有忙,人家也不让会让帮。真有推荐上学这事情,用不用回去给他送消息?这是值得考虑。让人笨想一下,人家既然在家还能在大队受到推荐,那也就证明,大队推荐这事儿人家也很清楚。要不,老百姓不熟悉的知青,大队咋会能推荐去上学呢?
孙泉源又把自己的这想法跟期任达和君子妹说了。期任达说:“甄世红上大学这事情,你别去大队问。这事儿是真的,是我亲眼所见。甄世红这两年没在乡下待过,大队推荐了她,你去一问,只怕对她不利吧。大队既然推荐了她,自然有推荐的理由。你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免得让尤继红知道该吃醋了。你别管这事儿。这事儿你也管不了。到晚上多麦他们回来,你收起他们拉回来那些东西,只管先去新良大队劝说金安然。金安然那里,只要说的人多,还不信他不动心呢。”
孙泉源也说期任达说得有道理。把事情说住之后,君子妹和期任达厮跟着走了。孙泉源躺到床上睡觉。大概是昨夜睡得晚,他也瞌睡了。睡觉时间过得都快。感觉还没眨蒙眼,忽听多麦在门口叫喊:“泉源,泉源,收家伙。去他院里叫他出来收东西。”
孙泉源猛地一个激灵:“这是拉东西回来了。”他连忙着起身,靸着鞋往外跑。此时沟里已没了太阳。天色已显暗淡。还没跑到准备放这些东西的空窑口,已看见水泵、管子、电缆已放进窑里了。那是潜水泵,不用安装。电缆,他们已经拐到街里尤继红那队下给换回来了。孙泉源呵呵笑着:“一夜没合眼,又实打实跑一天。早知道能去到这时候,我去,也能把这事儿办了,这让你俩熬得受不了,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俩了。”
多麦说:“别卖乖了。我不是想着你也是熬了大半夜没合眼嘛,心疼你,没让你去。你有这句话,我们也承情了。把这窑门锁住吧。明天你再好好看看它。这下秋来就不怕浇不成地了。”
孙泉源笑着,应着:“好,好,好,到家放这儿就行。明天再看最好。”上前锁了门。看着他们回家,便急急向新良大队走去。
因期任达往山上农科院走的时候,要买什么化学药品。大队供销门市部的营业员说,那化学药品本大队门市部没有,只有新良供销门市部有。期任达也就跑了远路,拐了个弯儿,到新良大队供销门市部买过以后,顺路又到金安然这里来,说孙泉源晚上要来,让他做着孙泉源的饭。金安然知道知青们都懒,都喜欢蹭饭。听说孙泉源要来,这也是不常来的好弟兄,便和了白面,烙了油馍,烧了小米红薯稀饭,拿出大头咸菜,单等孙泉源到来。
也就在他把饭做好的时候,孙泉源也赶到了。
金安然说:“别客气,吃吧。”
孙泉源笑着:“不吃就对不起你了。”
那就吃吧。吃着饭,嘴还不能单一吃饭。还得把要说的话给说出来。
关系好,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不会藏着掖着。孙泉源说:“安然,大队推荐你去上大学,听说你还留恋你搞的科研实验呢。说你不走,要实验结果出来,明年才说走这事儿。真要是有这事儿,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多想,立马走。哪怕你想念这里的贫下中农,你以后有工夫,再来也行。犯不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不走,你这可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你这想法有毛病。”
金安然说:“你说这意思,我是得赶快走,啥都别说,赶快走就行了。是不是?”
孙泉源说:“是啊。我就是这意思。没有别的意思。我就只有一个你快走的意思。别的意思没有。别的啥意思都没有。”
金安然说:“你下乡是干什么的?”
孙泉源实话实说:“下乡回城有工作。”
金安然说:“若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我不用下乡,也能找来工作。说一句并不牛叉的话,光我爸的属下,给我安排个工作也是很轻松的。回城工作很简单,我没这想法。”
孙泉源问:“既然能有工作,你还下乡干什么?”
金安然说:“不说大话,我真是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是来学农业这门学问的。农业事大。怎样把农业搞好,这是大学问呀。”
孙泉源说:“你去农业大学学农业,不是比待在乡下更好吗?到大学岂不更能研究农业问题吗?”
金安然说:“远离农村去研究农业,那不是研究的方法。我在农村再待几年,我对农村的情况就更清楚了。农村是个大课堂,能学的东西多着呢。”
孙泉源听明白了,金安然有志向,他要研究农业,他暂不回城。他说的意思是,真不招知青回城,他就在留下当农民。下乡回城只是自己这号人想的事情。孙泉源服了金安然。孙泉源说:“安然呀安然,你是大鹏,我是小虫。咱们都在下乡,咱们想的却不是一样事情。你比我的胸怀大,我不再说你返城的事情。”
事情说到这个程度,也就没有再劝说他走的必要。两人又谈了很多,孙泉源知道人家回城很轻松,只不过是不想回城。孙泉源笑着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两人说到很晚。孙泉源才走。
孙泉源走的是夜路。天上没有月,没有星,黑洞洞的,还刮着轻轻的风。是阴天,是晴天,说不清楚。徒步走。五里加二里就到沟里。年青,走这点路不累。脚步急急到沟里。推门走进知青点,拉着灯,躺到床上没睡意。他在想:人跟人有啥不一样?见识不同,办事儿方法就不同。金安然是从报国层面考虑问题,考虑自己。自己则是以自己的利益来考虑自己。孰大孰小,别让别人说,自己也知道。
孙泉源心里嘀咕着:“他是能走,他不走。我是想走,我走不了。看来世间的人和事就是这么有意思:得到容易,不再乎:得不到的,在乎也没有。”
张永东、尤继红、汪幸运马上就该回来了。回来要问问他们,他们对这事儿是啥看法。他们应该跟我一样只恨回不了城吧。甄世红她不考虑那么多,不到乡下来,疯狂学习,那是没用的东西,她却学的入迷。她又是咋想的?说不清楚,说不清楚,说不清楚他们是咋想的。回头问问他们去。
孙泉源失眠了,望着房顶,没有睡意,一直在想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