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泉源躺在床上睡不着,想了很多很多。但他毕竟年轻,涉世不深,再则也没有什么文化,好多事情,终究是想不明白。他觉得大队处事儿不公:尤继红在大队表现得好,表现得出众,那么好,没有被推荐去上大学;甄世红自沟里被调到街里那队下,她回到城里家中一直就再也没有来过乡下;人一直都在城里,一直没在农村,根本就谈不上在农村有啥表现,大队咋能推荐她上大学?还为她填写鉴定,还在推荐表上盖公章,做了证明。为什么能是这样呢?这是奇事儿。
奇人也有:金安然。表现好,被推荐。这是好事儿。这正常。一般人巴不得脑袋削了尖,恨不能立马立马离开农村,回到城里去。这家伙倒好,故意跟自己过不去,执意不走,说什么把农村的事情搞清楚再走也不迟。有人劝他:如果国家政策有变:以后不招工,不招生,不招知青回城了,你该怎么办?他居然坦然说:大不了留在当地当农民。他还很认真说:不是农村人才能当农民,城市市民也可以当农民。他还进一步说:其实人的身份是可以转换的。只要有这机制,转换着也不难。他说世界上有些国家,必须持有大学文凭才可以当农民。当个力工倒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在咱们眼里,农民和力工条件对等。其实农民是个很高尚,很需要科学技能的岗位,不能把农民和力工相提并论。孙泉源没有去过外国,金安然说得真不真,他不知道,那就只能相信金安然说那是真的:开着飞机去撒农药。农民还得会开飞机??——咋不开着坦克去犁地呢。孙泉源心里不服气。但他清楚:这杠是不能抬的。毕竟他的见识少,人家的见识多。若是没有这事儿,金安然也不会说;若有这事儿,跟金安然抬杠也就让大家取笑了。至少说,少见多怪那是跑不脱。
金安然说的那些,孙泉源听不明白:什么机制转换,什么身份转换,什么工作转换,什么农村集体与农民个体的关系,什么集体土地与私人宅基地的关系,什么良种培育与常规种子的对比,农村富队和穷队人们思想情绪问题……这家伙是要把农村的事情全弄清楚才罢干休。这家伙是要把农村的事情全都弄清楚。累不累呀!瞎操心!国家的事情你可管得了啦?傻不傻呀?说他他也不改。只能说他是傻子一个。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人家愿意这样,你够意思,你陪着他?若是那样我也傻,那我就傻得不带盖子了。
年轻人有个特点:那就是吃得下,睡得香。尽管心如乱麻,胡思乱想,其实啥时候睡着,也不知道。连个春梦都没做,更没做花梦,好像做过工作梦,梦里有工作。梦中想些什么,早在睡梦中就忘了。只是感觉睡觉很舒服。只是觉得躺在床上如醉如仙,只觉浑身瘫软,肌肉酥酥,迷迷糊糊。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鸟儿在窗外沟沿儿上的小树上叽叽喳喳叫得热闹。躺在床上稍微愣一愣神,这也是一种起床前的美好享受。
赖在床上又想一想:该干的活多着呢。麦前最后一车草苫子,人家今天要来拉货。这是一件事儿;
再一件:水泵买回来,上午就得去菜园子大口井里抽水,浇那些菜地,试一试那水泵啥样子。其实这么大的生产队,百十多亩地,一台水泵,忙时是顾不过来的。本来是想让河洛爸给想些办法买成两台,无奈他也是弄不来。能弄来这一台就不赖。以后瞅机会,必须再买一台。
第三件事儿就是:眼看就要到麦天,下那么大劲儿除下来的桐树,要赶快作价处理给户家。这得有个计划,定个规矩。不可亏了队下,也不可亏了户家。这事不能再拖,明天这事儿一定得给办了。不能再往后拖。拖到开镰,麦子一入场,啥都顾不着,全身心都扑到麦子上,那就只有等到麦收以后再说这事情。赶早不赶晚,赶晚怕生变,还是早些把这桐树按质论价做给户家好。把这事情办完,也就不再想这事情了。好了。这一天就是这么些活。还有没有其他活,这要看队长咋安排了。
起床,抽火,搁锅,添水,盖上锅盖:这是有前有后一整套动作。接下来洗脸,刷牙。再下来就是和面,拍面饼子,准备再做一锅“老鳖靠河沿儿”。待到锅开,把红薯面饼子顺进开水锅里。煮一煮。待那黑面饼子漂起来,靠到锅边,像老鳖了,再煮一会儿。端锅,封火。捞碗里一个,添点汤,端起碗吃饭。
因为好长时间没回家,从家里捎来的咸菜早已吃完。那就“老鳖”蘸粗盐;要不就淡吃。淡吃没味儿,那就蘸盐。蘸盐太咸,不如淡吃。那就喝汤淡吃,不再蘸盐调味儿,心无别念。
那饼子是可着巴掌拍出来的,真像成鳖一样大小,来上三碗,吃上三个饼子也就饱了。汤也稠糊得能抿袼褙,不喝可惜了。那就再喝一碗,把这锅汤喝完,也顶点饥,耐点渴。吃罢,漱口,刷锅,刷碗。再给火里续块儿蜂窝煤。这时上工的钟声已被队长敲响:该出门了。
“当、当、当……”钟声响亮。催得急。孙泉源径直走到仓库旁边存放水泵、电缆的土窑里。会计已领人在那里等候。孙泉源开锁,推门,跟着会计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把那水泵、水管抬上架子车,又撂上电缆。推起,向菜园跑去。
那是六寸泵。说是六寸,其实应该是六英寸。六英寸到底能合多少寸,到现在孙泉源也不知道。他只按六寸说,大家也都按六寸说,大家也都知道是说这台水泵了。
这六寸泵确实很好,比那漏水的解放牌水车强多了。秋来有这家伙抽水,只要不停电,不让这家伙闲着,增产是一定的。
大家把水泵安装好,交给看菜园子的,让他看着浇地,大家也都走了。
说住拉草苫子的汽车要来。临近中午,那是一定会来的。不能等到人家车来到以后再收草苫子。在车到来以前收货是省事儿的。车来只管装车,司机也是喜欢这样做。
因为车来差不多要到晌午。现在就要着手,从仓库里挖些面,让菜园里薅些菜,又按一毛钱一个,去户家买了四个鸡蛋,安排两个妇女给司机烙油馍,炒菜,做面条。
把这些后勤工作安排好之后就开始收草苫。一家一家的草苫展开看。众目睽睽之下,对比着看,看得很清楚:真个是打得好:溜光,不起毛,厚薄匀称,一家比一家打得精妙。因为各家打得草苫都挂着写有各家名字的小布条,孙泉源检查过几家以后,也就只过重量,不再检查了。他笑着说,没有带名字的布条,请不要上磅。上磅的每捆草苫子上,一前一后都有两根带名字的布条,那就不用检查了。这是关系到信誉的问题,这布条不能少。
车来了,孙泉源让把过好磅的草苫往车上装,然后由会计跟车朝市里砖瓦场跑一趟去结账
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做饭时,不可能恰好只做够司机一个人吃的。那就让司机捎走俩油馍。剩下的面条,留给孙泉源,当做午饭。做饭的妇女们也能,还专门给孙泉源剩下一个油馍。孙泉源不好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把那饭吃了。做饭的年轻小媳妇说得好:“你不吃,这剩下的饭,该咋整治呢。总不能倒进牲口料槽里,让你跟着去那里开槽。这都是剩下的东西,你不吃也没人说你好,糟践也是白糟践了。你吃了应该,没人说你不好。没人说你贪占公家便宜。你只管吃就是了。”这是当嫂子的口气。她不客气,再不吃,她要让孙泉源跟牲口一起,把脑袋探到牲口料槽里去吃呢。
下午没有紧要的活,队长多麦说:趁下午没事儿,把那桐树出脱了。按方计价。当时说好的,队下只要主树身,主树身以外的枝杈都归户家。主树身都在仓库前的麦场上堆着。回乡青年文化深,他们用他们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很快算出每棵树的立方。按方作价。不掏现钱,由会计开出三联单:会计、保管、户家各持一联。到年底分红时按单结算。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除树用了整整一夜,这卖树居然用去整整一下午。有人把树拉到家里后,还出来跟孙泉源嘀咕:“人家街里那两队,会不会来咱沟里找麻烦?”
孙泉源说:“木已成舟。树是咱种的,地是咱沟里的,咱沟里老头老太太们去大队要地,早把这事儿说清楚了。他们真要来,咱们乘机把咱们的地要回来,咱们把这桐树都给他们也可以嘛,前提是得把占咱们的地给还回来。孰轻孰重,他们比咱还清楚吧。”
感觉没有办法的事情,让孙泉源瞪眼咬牙一声吼,给办成了。老人们感谢他:“泉源,俺们的棺材板是你给的。要不是这,俺们百年之后不会席卷,那棺材板只怕要薄好些吧。队下有能人就是好。连现钱都不要。俺们都得感谢你们知青了。”
听得这么说,孙泉源心里直想笑:“这是队下的决议,在他们眼里,这咋就跟知青拉上了关系?看来老百姓的要求真不高,这才给沟里创造出多少利益,居然感动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