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忙的天,孙泉源萦记着队里的事情,没敢在城里多待,办过正经事儿之后,便匆匆往乡里赶。从公社出来,趁拖拉机回到大队,在尤继红那里吃过饭,没有停留,直接往沟里走。到沟口,见队长多麦端着饭碗正跟好多人一起蹲在大门口的树荫下吃饭,他心里还想着大家为啥吃饭这么晚?还没寻思出个答案。队长多麦看见他,居然笑着跟他说,让他下午带领孩子们上山拾麦子。
拾麦子是很重要的事情吗?无论让谁回答:都会说不重要。既然不重要,为啥让我带领孩子们去拾麦子呢?孙泉源心里想不明白,但也没有说出来。多麦跟他解释说:“昨晚开会,大家也都卯足了劲儿,今天起了个大早,用了一大上午时间,把咱山上南地的麦子全割完,全拉回来,这任务还真完成了。快。倒是不慢。只是那活干得粗糙:满地掉的都是散麦。我正愁着该让谁带领孩子们上山去拾麦子合适呢,恰好你就回来了。场里麦子还没打出来,没有麦子入库,库里暂且还没事儿,你就领着孩子们上山拾麦子吧。”
孙泉源说声好。多麦又交待他说:“你套了车,从街里走,顺路去卫生室买一大瓶润喉片。到山上,看情况,孩子们拾满一篮子,过了称,你就给他发一片:这样可以提高孩子们的积极性。你只管守在车子边,给他们过称,记录斤称就行了。”
这话说得轻巧。孩子们哪里就能听话了?活蹦乱跳的,个个是活宝,哪个孩子能服管了?
其实,在乡间,麦天都是玩命干,大小人物齐上阵,一刻都不敢闲。山上南地那么远,光这一上去,一下来,打个来回就得用去多少时间?若是上去这一趟,不把掉到地里的麦穗拾干净,心里必定不舒坦。麦天都得破命干。那就现在上山吧。
“当、当、当……”孙泉源去老柿树下敲了钟。冲着沟里沟外吆喝几声:“孩子们上山拾麦子走了!孩子们上山捡麦子走了!大孩子从里沟自己走,小孩子跟着架子车从街里坡上走!走了!走了!按斤称记分!走了!走了!”
吆喝过后,孙泉源去牲口园里套了车,到仓库拿了两个大棉花包铺到架子车上:要让坐车上山的小孩子们坐在车上舒服些。这时已有十四五个孩子“泉源叔”,“泉源哥”地喊着叫着跑来了。
听说绕道要去街里卫生室买润喉片,大孩子们不从沟里走,也要跟他绕远从街里上大坡走。这是孙泉源心中想的事情,因而跟他们约法三章:“都听话。那就跟我从街里绕大坡走吧。”
太阳炎炎,空气热干,酷热难耐,越热越得快干:这是麦收的特点。孩子们擓的篮子,带的水壶、水葫芦都放车上,再让小一点儿的孩子们坐上车看着,别让走到半路颠掉了。
当大家没把这酷热,干热当回事儿的时候,心情也会很舒服,很轻松。孙泉源心里有事情,他怕带不好孩子,心里沉沉的。他不停地跟孩子们说着。让外人看去,他赶着毛驴,拉着车。车上坐着几个小孩子。车边围着一群大孩子。一路欢笑,热热闹闹顺着村路朝街里走,那是很悠闲的。其实他心里很紧张,这么多孩子不能出事儿,能带好吗,带着啥样?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欢蹦乱跳,像一群早起迎接太阳升起的小鸟。带着这么大一群孩子招摇过市的知青,也算得上是稀罕人物了。户家有人探头朝外看,有人揣摩说:“是沟里知识青年。带着一群孩子去干什么?”
“去拾麦子。”
“上山拾麦子?”
“他们队下南地的麦子倒地下,难割。搂倒。有收不起来的,让孩子们去拾麦穗呢。下工时听他们队长多麦这么说的。要不是落到地上麦穗太多,他们哪里舍得大忙天上山去拾麦子呢。”
“让知青领着孩子们去拾麦子,这知青也真能领住这些孩子了?”
“你没听说沟里的知青都成宝贝了?知青提议搞副业,草苫子就是知青让打的。这还没到年底,光打草苫挣来那个钱,算下来,工值也都五毛多了。这敢到年底,那工值还不到九毛一块钱了?”
又有人说:“这样的知青还是多来些好。到哪个队下,哪个队下也就发财了。咱队下当时为啥不要知青呢?”
“哪个队下愿意要知青?原本想,城里来的孩子都是光会吃粮食,不会干活的货。他们下来,那可是有理百乖,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就把队下百姓口中的粮食给分走了。分你队下粮食,哪个队下愿意要?沟里要是愿意要,那俩女知青也不至于调去街里了。谁知道沟里剩下的知青会让队下搞副业,还能把工值搞上去呢。有这样的知青当然好。哪个人不想让队下工值高些呢?只是这样的知青太少太少,沟里自然要把他们当成宝。”
其实这些话孙泉源当时也没听到,他也是过后听一些回乡青年讲给他听的。
天热得很。一路蹚起的浮土都觉得烧脚。孩子们不在乎。孙泉源也顾不得那么多,只管赶着毛驴,拉着架子车走。孩子们围着架子车,跑跑跳跳的:你撞了我,我绊了你;你踩了我脚后跟,我踩了你脚指头。那笑笑闹闹,哭哭笑笑的乱劲儿,真让孙泉源招架不住了。他没有带领孩子们搞活动的经历,也没有安抚孩子们不吵不闹的经验。他想让尽可能多的孩子坐到架子车上。他不想让孩子们吵闹。他把润喉片提前发放给孩子们。他说谁哭谁闹就不让谁吃润喉片。这一招很见效:他让哭的孩子笑,哭的孩子真笑了。——这都赖润喉片是法宝。
南地到了。孩子们一字排开,快速捡起麦穗来。孩子们很能干,一穗儿接一穗儿捡拾起来握到手里,带着麦杆儿,够一把,绕一绕,放到篮子里。装够一篮子,送到孙泉源跟前。孙泉源给他们过称,记录,发放一枚润喉片。因为孩子们多,就这过称,记账,已让孙泉源忙的顾头顾不上尾了。
收割过的麦地是战场。在收割过的麦地上捡拾麦穗是任务。怎样把任务完成好,这需要技巧。一个年青人,带着一群狗屁不通的小孩子,怎样能让孩子们高兴,怎样能把活干好,技巧很重要。队长多麦让买一大瓶润喉片,看来历年麦天,让孩子们拾麦子也都是这样打发的。怎样把孩子们打发好,让孩子们高兴,还得把活干好,这很重要。批评是万不能的。对孩子们应该多鼓励,多奖励。孩子们也和大人一样,谁喜欢让人训斥呢?
根据孩子们拾麦子的进度,孙泉源跟在孩子们身后,把车子拉进地里,尽量距离孩子们近些,尽量让孩子们知道他就在孩子们身边。他一会儿吆喝,哪个大孩子得了第一;一会儿又喊叫,哪个小孩子赶上来了;再一会儿,呼喊哪个小姑娘得了第一;再一会儿又大声公布,哪个大姑娘捡的最多;一会儿宣布这边跟那边开始比赛;一会儿又倡导,大的和小的竞争;再一会儿,又会朗诵比赛结果;一会又让男女开始竞争;再有一会儿,又开始让这几个大的针对那几个小的比一比,看哪一方手快……都是表扬,都是鼓励,都是奖励,都是称赞,一切的一切,都是想法设法调动孩子们的积极性,带好这群孩子,让孩子们高兴。
在不知不觉的竞争中,那么一大块麦地已经拾完。看看日头将要迫近西山,孙泉源又一次号召,再来一次搜捡,看哪里还有麦穗没有握到我们小英雄的手里边。孩子们再一次提起精神动起来。收效甚微:没有拾到多少麦穗,麦穗已经拾完,拾干净了!
孙泉源没有想到就在太阳落山之前,孩子们能把落在这地块上的麦穗拾完,拾干净。
太阳已经落山,不能迟疑,这要抓紧时间往家里赶。小的坐车,大的跟着走,还像上山时一般迅速,不敢有一丝缓慢。
当他带着孩子们返回沟里的时候,月亮已挂上了头顶,各家各户都已吃起了晚饭。饭后还要接着干。什么叫麦忙天?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不停干,两手不闲,热得心烦,累得臭死,还得抓紧干:这就是麦天。
吃完饭,还要趁凉快去西坡割麦。东坡、西坡都在沟边,距离麦场近,说回来就能回来。多麦心疼孙泉源,跟孙泉源说:“累一天,回来这么晚。吃了饭上去西坡割麦,你就别去了。你带领孩子,为咱队下出了力,这是真的。你就歇歇吧。”
嘴硬不行,这不是嘴硬的事情。还没割两垅,早就跟不上趟,累得腰酸背痛死难受,连个妇女都不如。这都不需要人说什么,自己也都承认了。不承认能行么?你就不如人家妇女嘛。作为年轻人,谁又愿意服输呢?可这不服输行吗?自己以为自己还行,哪知道,就以自己为主装了一次车,倒让尹冬梅受苦了。说起这事儿就丢人:那麦车装得好好的,它咋能突然间就坐下来呢?不是歪,不是倒,是真的坍塌,瘫坐下来了。我能干啥活?多麦清楚:他知道我不会干活。他让我带领孩子们去拾麦子。自以为年青有为,心怀天下,胸怀祖国的我,没想到,在大忙天,居然带领孩子们上山拾麦穗儿去了。这要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吗?那要是再把自己装的麦车坍塌下来这事儿传出去,又有谁不取笑说这知青能干呢?下乡了这么几年,还装不好麦车,那岂不更让人当笑话议论么?自己能不能,连个麦车都装不好,能的又是什么呢?孙泉源彻底服气,不吭声了。
夜幕上来了。月光皎洁,柔柔和和地给大地铺盖上一层淡淡的银色。人们在蒙蒙的银色里忙碌着,没人抱怨累,没人抱怨瞌睡。其实他们都很累,他们只是坚持着。沟里的劳力都上阵了。孙泉源却在屋里躺着。他很累,他却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亏欠沟里乡亲们什么。知青应该在麦忙天偷懒吗?偷懒是可耻的。可我去地里干不了什么活,岂不是混工分么?
知青是不在乎工分的。麦天的工分是不好挣的。麦天太累,太热,干得时间太长。收麦不容易,西坡的麦子趁着夜色收割,明早转移战场,又要上山去了。麦收呀,你真折磨人!要是能用一天时间把这麦子割完,那该多好啊。可惜,那只是心中想。实际跟想象不一样。麦天就是累,真是累,累得时间长,累得还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