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之间有代沟。不同时代的人对生活的体会是不一样的,对生活的态度也不同。孙泉源家境不好,遇到事情,他还算得上能够经得起折腾。这苦那苦,他不在乎,任何困难他都能应付,也都能够克服。但对于大寨上种庄稼这事情,在心理上,他倒觉得接受不了,擎架不住。他认为:这大寨既难上,又难下,上下一趟不容易,只可种些树木,或种些易收获,且不用怎么管理的经济作物。至于麦子、玉米、大豆,这种费事儿又费力的农作物就不要再种了,免得受这既出力又危险且又没有多少收益的失望之苦。
知青毕竟年轻。知青说出来的话,其实也都是年轻人的看法。虽然知青不像回乡青年那样对农村事物了解得全面,懂得多,但经历不同,他们岁数相仿,同样年轻,接受新事物,还是能够迅速同步的。
其实,不是上年纪人不能迅速接受新生事物,那是上年纪人的人生经历所形成的思维模式,在他们脑子中根深蒂固,想让他们轻易改变看法,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说起大寨上种粮食划不来这事情,良爷没有直接反驳,只是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过后想来,他倒是用讲故事的方式,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他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尹冬梅爷爷昏倒在沟里。
良爷讲这故事是啥意思?孙泉源听过以后,不很清楚老人家讲这事儿的用意,只是感觉心里涩涩的很不是滋味,这种现象似乎与国家大势有点儿什么关系。
良爷说:咱们这里,地理位置好,没灾没难的,有山有水,算不上富裕。但与常年遭灾的地方相比,咱们这里确实是好得让他们那里人眼气。人活着,啥最重要?——吃饭最重要。民以食为天。这是天意。这是自古以来形成的铁律。人若没有食物,那不是都要想方设法出去寻找吃的吗?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说咱沟里苦。咱沟里苦不苦?苦。可这苦毕竟还能忍受,还能让人将就,还能让人死不了,还能够让人凑合着生存,还能让人将就着活下去。
现在时代发展了,经过治理,咱沟口上的大河稳定了。早些年,在过去——也就是我小时候,那河,要不大浪滔天,要不干涸半年。大河左翻右滚的,直闹腾的两岸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人们让大河折腾得生不如死。你想想,那是啥滋味,那是啥场景吧。——就像秋来河打沿儿一样,一夜光景,把咱种的庄稼都打到河里边。明摆着要到手的庄稼,眼睁睁看着一块儿又一块儿都打到河里冲走了。你们或许会说:冲走就冲走吧,冲走了明年再种不就行了嘛。是,明年是能再种。咱这河边有丘陵,无论如何,丘陵上或多或少,还能有些收获,碾碾磨磨,吃糠咽菜,忍饥挨饿,纵是艰难,无论如何饿不死,还能活着。
大河下游,尹冬梅她爷爷居住那东滩以下,那些地方就麻烦了。一水过去,啥叫打水漂,洪水扑来,人死房倒,冲个干净,啥都没有了。能活下来的要吃饭,成群结队逃荒要饭的铺天盖地就过来了。
街里那寨子,咱沟里这大寨,你想着是防土匪的?哪来那么多土匪?是防饥民灾民的。饥民灾民成群。三天不进食儿,就能饿死人。他们一路过来,要不来吃的,他们能不抢吗?那时候是旧社会,政府不中用。没人管,抢来就是好家伙。国家不富强,老百姓也遭殃呀。为抢粮食,打。打得一塌糊涂。打死人,打伤人,这种事儿多了。
有一回,听说一路灾民涌过来,沟里人都奔寨上躲起来。一天过去,平平静静的。有人把消息送上大寨:灾民都走了。可以从大寨上下来了。
待到人们下到沟里,却见井边躺着一个小伙。那小伙奄奄一息,快要死了。人们给他喂水,给他吃的。他说他没病,他是三天没吃饭,快饿死了。问他家里人。他说涨河发大水,都淹死了。他是跟着灾民一路顺河跑,饿晕,倒在这井边,同路人以为他死了,也就撇下他,都朝西边走了。
这小伙就是尹冬梅的爷爷。从那时候起,尹冬梅她爷爷就留在沟里。保长、族长可怜他,不抽租,让他种了寨上的官地。同时他还打短工,做长工,多少有了些积蓄。然后结婚生子。解放初分了土地,他就真正成了沟里人。
良爷那意思是:寨上那贫瘠土地成就了尹冬梅她爷爷这个人,尹冬梅他爷爷因为寨上土地才在沟里扎了根。想想也都觉得可怜又可怕,那是啥样的生活?那是怎样凄惨的生存状况呀。
良爷说:就那还是沟里人善良,收留他,不收留他,他只怕早就死到沟边了。
由此可见,寨子、大寨是为防备来劫掠的外部群体而设置的,对单个善良的人不设防。
走在乡下稍微大些的村子旁,寨子、炮楼到处可见,这是国家不富强,民心不稳定的标志,这是人们盼望安稳生活的标志,这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农家为着获得安稳生活所使用的自保手段。
能够接纳饿晕过去的尹冬梅她爷爷,这能说明寨子、炮楼,对于善良的个体不设防,这就足以说明沟里农家百姓很善良。
良爷说:“现在各方面条件都好呀。社员们只管安心种地,其别的啥事儿都有人管了。旧社会不行。旧社会因为一个草个儿就能把人给逼死了。”
年轻人听得良爷说,都感到有些过分,孙泉源还有些不相信。良爷说:“新良大队下乡知青有个叫金安然的,你可认得?”
孙泉源说:“认的。他说他家是咱沟里的。我还想着他是开玩笑呢。听你也这样说,难道这是真的?”
良爷说:“真的,他老家真是咱沟里的。若不是他爸跳河逃走了,只怕连他爸也让那军官给打死了。”
孙泉源说:“听说他爸是老革命,这是真的吗?”
良爷说:“咋能不是真的呢。这都是真的:那年咱这儿来了一支队伍,粮食征过一遭,又征一遭。都是农家小户,哪有那么多粮食呀。金安然他爷爷还没说两句‘出不起。’那个催粮的嘴巴子就打了上来。骂他:‘别家都有,就你家没有?再甩你俩嘴巴子,看有没有?’金安然他爸爸那时年轻,血气方刚,见催粮的打他爹,他就跟催粮的打起来。催粮的打他不过,哭着喊着跑去叫人走了。
“只一会儿工夫,听着啪、啪地放枪,远远已看见人来了。金安然他爷爷劝着金安然他爸爸:‘快走,快走,等他们到这儿,你就没命了。’离得老远,那些当兵的就朝着这边跑过来,冲着这边人放枪了。那年河水大,金安然他爸一看没办法,只好跳河,逃往北边走了。
金安然他爸爸是逃走了。金安然他爷爷也就让人家逮住了。吊起来打。好打。他们家只好把地卖了赔了人家。他家在沟里没了地,之后也就从沟里去了新良村。新良村是金安然姥姥她娘家。”
良爷这话还没说完。孙泉源便接过话头说:“这是不让百姓安居乐业了。这也是老百姓离开沟里的一种迁移方法。这方法听着都可怕。这是逼上梁山呀。”
良爷说:“国好,家才能好。就咱沟里的这些事情也都看出来了。”
是呀,良爷说这是实话。以大看小,以小见大。事实如此,的确如此呀。
说着已到了晌午。日头当顶,照得正毒。寨子上没有风,好多人都热得受不住。寨上唯一能够存住人的地方就是那孔砖券窑。那孔窑很小,容不了几个人。因而不耽搁事儿,都把麦子打梱,挑起来往下走。此时的心得体会绝不是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种感觉,比那感觉要痛苦十倍。
一人一担挑起来往下走。那路很窄,大家只能排着队,行成长长的一溜,按着顺序往下走。担着两捆麦草,脚下是窄陡的小路。若是形容这是虎口夺粮都不为过。为这点粮食,沟里人出力太大了。眼看下到山半腰,孙泉源脚下一滑,身子打个趔趄,幸好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树棵子,没能栽到坡下去。再看那担麦子,早已顺势滚撒到了半坡上,只有钩担溜到了沟底。
孙泉源忙了一上午,收获竟是这样子,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心不甘,他想下去把那些撒麦收起来。乡亲们都喊叫:“不要了,别收了,那没多少,不值得下那劲儿了。到下边拾起扁担回沟里就行了。”
孙泉源此时没有脸红,他只有一个感觉,这点粮食来的太不容易了。若没亲身经历,他不会称其在寨上种地是虎口夺食儿。他也绝不会忘记虎口夺食儿的意义。
他下到沟底,捡拾了钩担绳索,回身慢慢往沟外走。心情不用说,也是很悲壮的。打了败仗。打了败仗。别人都担着麦草丛他身边走了。他拖着带绳的钩担,慢慢朝沟外走着。他是打了败仗的士兵,灰头土脸,后背水湿一片。脚步沉沉。望着一个又一个担着麦梱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的人,他眼睛模糊了。为了这点粮食,沟里人太不容易了。汗滴禾下土又算什么?这样的苦又有几个人能体会到呢?人世间的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有人说是身在苦中不知苦。孙泉源此刻倒觉得:身在苦中知道苦,你对这苦清楚,可你还得苦,你对这苦没办法,这才是世间最大的苦。
他没有检讨他自己太笨,他也没有检讨担麦梱时自己太紧张,自己太上心,以至于脚下打滑只想栽到沟下去。他想劝说乡亲们把这寨上土地闲置了。
他一步一步往外沟走着。他感觉他很笨。他流着泪。他泪眼模糊,旁边是一个又一个担着麦梱超越他,往麦场疾疾行走的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