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皆是一震,心跳如擂。宋璟心道:“不好!我只想着为国舅脱罪,却忘了陛下早有废后之心!若是借机发难……”想到此处,背后冷汗涔涔而出。
张说等人都已明白,事到如今,明皇真想处置国舅,不管他有罪还是无辜,谁也救他不得。这几人是生是死,全在明皇一念而已,自是无人敢再求情。
唯有太子心中雀跃不已。明皇若能一举废后,自己身为储君,母亲赵丽妃登上后位,岂不是顺理成章?王毛仲等人也都是目露喜色,心中盘算皇后被废,立即联名推举赵丽妃,到时太子便无人动摇。
耳听明皇冷声道:“即令中书拟旨……”
王守一等人跪在地下,几乎都要瘫软在地,群臣也将一颗心高高悬在了喉头,不知明皇要如何定罪。便在此时,高力士如救星一般闪身而出,道:“陛下,李将军醒了!”
明皇方才横眉肃颜,面色冷凝,此时竟是一喜,忙问道:“如何?”
高力士不加掩饰道:“将军刚一醒来,就要臣转告圣上……”说着附耳密语两句,似只寥寥数字而已。
明皇听罢,迟疑道:“当真?”
高力士道:“臣不敢妄语。此系将军所言,一字不差。”
明皇怔了一瞬,右手抓起膝前乾坤玉环,反复揉搓,迟迟不语。群臣诸王一时颇为意外,都自猜想李延青说了甚么话,竟能改变明皇心意么?
停了一刻,明皇放开玉环,龙目微眯,喜怒莫辨道:“兵部尚书刘赟,司门郎中裴光庭,失职致祸,罚奉半年。禁苑总监、四门监,办事不利,罚俸三月。今日禁苑西、北各处宫门的当值武官、卫士一干人等,全部削职,贬为庶人,永不录用!”
说着盯住王守一,定定看了一瞬,又道:“祁国公王守一,用人不察,御前失礼,罚其归府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
王守一等人皆已吓得瘫软在地,闭目等死,乍听此言,全都呆若木鸡,竟是不知如何是好。过了片刻,高力士提醒道:“诸位还不谢恩退下!”
王守一等人回过神来,这才砰砰磕头,连呼谢恩,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狼狈退出拾翠殿。
眼看形势瞬间逆转,王守一本已必死无疑,竟又平安无事,闭门思过而已,群臣诸王无不瞠目结舌。此等大事,明皇怒气冲天,最后竟这般不了了之?实在不可思议!
宋璟、张说、张九龄纷纷将心放回原处,却也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太子与王毛仲、葛福顺等人皆是目光含怒,暗自咬牙。
明皇阖目长叹一声,幽幽道:“都下去罢。说之暂留。”
武惠妃起身行礼道:“妾身告退。”自顾转回后殿。
众人回过神来,只得行礼退出,唯有张说站在原地。高力士也令宫人退下,只留明皇两人在殿中,关上了殿门。
太子自是怒气冲天,出门扬长,远远还隐约听他高声骂道:“……他算甚么东西!竟敢……”
陕王看着太子背影,目光一时幽微,不辨喜怒,光王李琚附耳几句,陕王点了点头,与甄王向西而去。
张九龄与宋璟一道避开诸人,缓步慢行,低声道:“宋公,今日好险!一想方才……陛下看国舅的神情,下官直觉不寒而栗!”
宋璟点头道:“老夫也是如此!若以当时形势,国舅本无幸免之礼,即便不死,也要削官罢职,牵连皇后,眼见是一场大祸!可竟让李将军一句话消弭无形。这其中因由,思之栗然。”
张九龄看看四下无人,悄声道:“依宋公之见,当日李将军突然入朝,又深得陛下宠信……”
宋璟止步,四下一望,低声笑道:“不瞒子寿,此事在老夫心里,早已思量千百回了。如今看来……”说着附耳道:“只怕陛下……暗中对李将军交托了重任,并非我等可知。”
张九龄道:“那宋公之意……”
宋璟回望拾翠殿,正色抑声道:“今后朝堂,有些陛下不能动的人,可李将军……未必动不得。当年李元芳品秩虽高,在朝中却并无作为,我观此子,来日权势必在其父之上,不可量也!”
张九龄心中豁然开朗,点了点头。宋璟道:“即日起,你我还是小心谨慎,方为上策。也告诉张说之,让他收敛一些,好自为之。”
张九龄拱手道:“下官自会转达,多谢宋公提点。”
拾翠殿内,明皇遣退众人,独留张说,却又凝眉静思,迟迟不语。张说心中忐忑,也不去问,君臣二人静默一阵。
末了终是明皇开口道:“说之,宇文融为劝农使,于各州颇有政绩。宋璟荐他为御史中丞。朕听说,你因与他不睦,驳回此议。可属实么?”
张说面不改色道:“并无此事!宇文融确是大才,此人见用,实乃万民之幸,臣岂有异议!”
明皇点头道:“既如此,你亲自拟旨,擢宇文融为御史中丞,即日进京。”
张说心知,明皇已经决定重用宇文融,借故警告自己,不可再与之冲突,只得应是。
明皇袍袖在膝头一拂,又道:“昨日溪州生乱,朕有意令朝中大将前往破贼,你可有合适人选?”
张说未敢立答,心思急转:“此事可大可小,陛下心腹爱将颇多,王毛仲、葛福顺等人皆可随意指派,何故向我要人选?”转念一想:“听说王毛仲恃宠而骄,公然向陛下索要官职,又与葛福顺结亲。唐地文、高广济、李守德等北衙禁军诸将,都同他私交甚厚。看来陛下恐其威势更胜……已是不愿王、葛二将再立战功。”
想到这一节,张说已有了主意:“既是往溪州破贼之人,必要首战而胜,凯旋荣归;受赏之后,功勋爵位又能压制王毛仲的气焰。况且……最好是陛下的心腹近臣,如此权势再大,也能令主上安心。”
他心思灵活缜密,想了这许多,却不过是片刻之间,拱手道:“臣以为,杨公思勖堪用。”
明皇微带笑意,幽幽道:“思勖内宦,说之不避?”
张说从容道:“无他。杨公知兵。”
明皇目光幽微,看着张说,只见他眸正神清,毫无异状,淡淡笑道:“说之,真我臣也!你一同拟旨罢。”
张说道:“臣遵圣命。”拱手退出。走出大殿许久,回望殿门,这才惊觉背心已给冷汗湿透。长出一口气,暗道:“方才好险!陛下因宇文融之事已对我不满,若是应对不及,有半分差错,只怕张某不日就要谪出京城!虎要吃人,人尚能觉察;君要臣死,臣死且不知。伴君哪及伴虎!”
明皇起身转入后殿,高力士在旁默默相陪,不敢出声。站了一站,明皇忽然道:“力士,朕方才险些杀了王守一。”停了片刻又道,“也确有废后之意。”
高力士道:“幸得陛下英明,及时回转。”
明皇瞥他一眼,幽幽笑道:“还亏你及时赶到。”
高力士心虚低头,却也微微一笑,心道李延青要他在明皇即将处置王守一之际,说出“事同宁申,刑必生乱。”这八个字,抵得一百句“圣上三思”。况且一旦皇后被废,明皇又要因立后之事为难,毕竟如今已有太子,赵丽妃身为储君之母,又岂会甘居妃位?
明皇道:“鸿飞在何处?咱们去看看。”
高力士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不可亲自探视。令将军回府修养,多加奖赏便了。”
明皇奇道:“这是为何?他立此大功,朝野共见。朕去看他,有何不妥?”
高力士道:“陛下,岂不闻‘位尊而怨谤生,豪富则路人仇’。李将军年未弱冠,入朝不过数月,若是恩宠太过,于将军并非幸事。陛下若真有心栽培,怎可将他置于炭火之上?”
明皇念及此节,也不禁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你代我前去探视,亲自他送回府中修养,这几日不须入宫了。”
高力士道:“陛下圣明!”说着跟在明皇身后,自去寻武惠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