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黑云滚滚,狂风大作,大明宫上空电光霹雳,雷声隆隆,暴雨倾盆,一时骤下。廊檐之间白线接连,水雾弥漫,王皇后顶风冒雨,站在蓬莱殿外,两旁宫人战战兢兢用伞遮挡。
脚上凤履湿了大半,皇后却恍然不觉,终于见高力士出来,双眼一亮,唤道:“高公,如何?”
高力士行了一礼道:“皇后请回罢,陛下此刻正同惠妃照看咸宜公主与皇子沐……恐是无暇相见。”
皇后急道:“烦劳高公通禀,本宫是代兄长来向陛下请罪……”
高力士容色和缓,低声道:“容臣无礼多嘴……陛下未定祁国公有罪。祁国公既是无罪,皇后何出此言?”
王皇后一怔,没了下语。高力士又道:“况且,即便国公有罪,皇后未曾参与,也无牵连。还是请回罢。”
王皇后明白高力士之意,看一眼蓬莱殿,心中却又阵阵苦涩,武氏的女人果然都一般狠毒,抢去她的丈夫,如今又来陷害她的兄长!末了只得道:“多谢高公。”转身离去,忍不住双拳紧攥,指甲几乎折断。
垂手碰触到腰间裙下一块硬物,王皇后不觉回神,而今明皇夜夜留宿蓬莱殿,甚至不愿见她一面,一切全因自己多年没有生养。若兄长寻来的密法真有效用,只要有一位嫡出皇子,何须过着如此忍耐的日子?想到此处,渐渐平息了怨怒,又是平日温和忍耐的模样。
正要回宫,面前一人紫袍玉带,忽然拦住去路,敛容行礼道:“见过母亲。”
王皇后诧异道:“嗣升何故在此?”
陕王淡淡道:“孩儿有要事告知母亲。”
李延青被高力士送回府中,左肩右臂裹缠的粽子一般,自是只能卧床。耳听大雨滂沱,步履匆匆,转头一看,慕容则身上半湿,携了银霜剑进门,一路行来,剑上水珠漓漓。
他自己也是满脸雨水,非但不显狼狈,反如玉兰坠露,俊逸出尘,抬袖一擦,撩起缺了一角的下袍道:“这剑好生锋利,方才一眼不见,我的衣摆刮在上头,竟给割断了!”说着坐在榻旁,又取了重影和飞刀递来:“你只用了一把飞刀罢?”
李延青嗯了一声,拿了飞刀,忽而心中一动,道:“你去取兵器,可还顺利?”
慕容则点了点头,道:“说起来有件事……倒很奇怪。当时有个卫士翻动豹子要拿飞刀,被我喝阻,本想问个缘由,却被唐地文与高广济拦住。别说问话,连模样都没看清。”
李延青握刀沉吟,盯着他看了一瞬,微带笑意道:“罢了,眼下不与他们计较。”
慕容则关切道:“你果真无事?”
李延青看一眼左肩,淡淡道:“无事。”给猛虎扑倒之际,只肖他刺向虎头那一刀晚了片刻,这一口都足以将他的肩膀撕碎,若再刺偏寸许,那虎一旦发性,他和李沐就会被活活咬死。此时说的平静,心里却也着实后怕。
慕容则幽幽道:“太医给你治伤时,高公将那件染血的兽文彩衫拿了去。眼下想是呈到御前了。”
高力士忠心耿耿,劝谏得宜,堪称一代贤宦,度量却殊不宽宏,可谓是人若犯我,我必还之。王毛仲得罪了他,只怕倒霉的机会还在后头。
李延青面无喜怒,道:“你去向高公传话,当时殿里究竟怎生情状?”
慕容则失笑摇头,强自忍俊道:“我和高公站在帘幔后,虽没瞧见,也算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将众人言语态度大致说来,哂笑道:“王守一真是个能人,我猜若不是为着保全皇后,宋公、张舍人岂会为他说话。”
李延青道:“你说太子也……?”
慕容则点头道:“看来太子要把这储君之位,坐得更名正言顺些。”
李延青默然,想起今日挟持李沐的大汉要将他小脸刮花,隐隐觉得庆王面上伤痕,兴许并非意外。但皇家之事牵扯重大,他也不敢随便多想,耳听慕容则又道:“你救了王守一……莫非他真是遭人诬陷?”
李延青眸光含笑道:“你不是看过那两个仗身的死状么?”
慕容则道:“是和行刺泽王的杀手一模一样……你怎么知道此事有蹊跷?”
李延青摇头道:“我并不知道。不过留心多想了一步。”
慕容则看他唇色泛白,手足无力,又想起那只老虎狰狞可怖的死状,心知他又是同永嘉别苑一般,险险捡回了性命。长叹一声,提过银霜剑,细细擦拭,瞄见剑柄下方有两行小字铭文,不禁读道:“‘银霜无鞘,勇者之兵。’此剑名银霜?真是把好剑,配得上你!”说着将剑放好,道:“虽说那虎口之下是位皇子,救了他便有功勋富贵。可即便他人在场,恐怕也只有你敢出手。”
李延青道:“哪里因为他是皇子。就算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我若见了也是要救的。”
慕容则含笑点头:“说得对。凭这胆色,也足够教人敬你服你。”
李延青不以为意,蓦地想起父亲的幽兰剑,儒雅犀利,那才是把好剑。幼时李元芳常常将他抱在膝头,擦拭宝剑,叹息幽兰当配君子,不应随自己这等武夫杀人饮血,等他长大就传与他。
当时如燕在旁,还笑说:“只怕这孩子看似温润,反有和你一般视死如归的勇气,不是软弱之人。”
李元芳笑道:“那是自然!我的儿子岂会贪生畏死!”如今想来,这话也不知应验了几分。
坐了一刻,慕容则道:“我先回去,这几日怕是不能来看你。”
李延青道:“怎么?”
慕容则蔑笑道:“今日虽赢了莫顺,却在我家大人面前漏了底。回去或打或罚,我早习惯了!”说着站了起来,理理衣襟:“你好生养伤,不可再去翻墙找我。”
李延青颔首笑道:“是。”
亥时初刻雨势渐小,仍然下的紧,亲兵撑伞拥簇陕王在丹凤门前上车。甄王正在车中等候,待他坐下道:“看看天晚,我让八弟先回去了。三哥,怎样?”
陕王神色凝重道:“母亲对此事并不知情。只盼她能听我劝告,别再受王守一蛊惑,惹出甚么事来。”
甄王点了点头,附耳道:“三哥,你看……王守一是否冤枉啊?”
陕王不答,伸出左手食指,向右掌掌心一划,分作两半,李嗣玄恍然大悟,颤声道:“他……他胆子当真不小!”
陕王握掌成拳,气得长吁一声,忿忿道:“自作聪明。蠢!”
甄王迟疑道:“那……八弟捉住的那个仗身……如何处置?”
陕王垂眸,幽幽道:“这还用问么?”
甄王一哽,没有答话,陕王向后一倚,凝声道:“你亲自办干净。隔几日风头过了,给王守一送去。”
李嗣玄只得道:“是……”
陕王转而轻笑:“我欠李将军一个天大人情。若不是他,我此刻的处境怕是……”向外扬声道:“走罢!”
马车辘辘,自丹凤门向西沿街而行,直奔十王宅。途经长乐坊薛国长公主府外,甄王掀帘望了一眼,夜幕中只见微弱灯火摇曳不定。
李嗣玄放下车帘,暗暗冷笑,王守一这位姑父兼舅父,今夜怕是一宿无眠了。
不出所料,此时这座大宅内确是一片愁云惨雾。薛国长公主与明皇虽不同母,在皇兄面前也算得宠,听下人详说了禁苑这场风波,竟是一怒之下紧闭后园,不许王守一进门一步。
王守一知道明皇虽然饶他一命,暗中必定有人监视,若是回府之后敢有半句怨言,或是摔砸物件,即刻就会传到明皇耳内,说他不思悔改,怀恨在心。是以虽被拒之门外,也不敢对公主如何,只得差亲信仗身李静思兄弟俩,把书房内外一干人等全都赶了出去,独自闭门生着闷气。
李静思匆匆理毕,回了王守一,走出书房将门关好,对廊下一个生的眉清目秀的少年小声道:“走罢,今夜不必伺候。”
那少年看一眼天色,又听雨声淅沥,拉着李静思到了外墙廊下,悄声道:“兄长,不知国公以为……何人背后做鬼?”
李静思低低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武惠妃。”
少年却摇头道:“自作聪明,不知死期何时!”
李静思低斥道:“静忠,胡说甚么!”
李静忠道:“兄长,难道你看不出,要把国公置于死地的不是武惠妃,而是太子!”
李静思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年,颤声道:“甚么意思?”
李静忠正色道:“皇后如今处境艰难,国公若是聪明,就该尽力扶持陕王以保皇后,他却对陕王疏远冷落,用尽心机要让皇后生子。国公今日之祸,正是太子想除掉皇后,让赵丽妃取而代之……拾翠殿上形势何等明朗,他却看不清楚,咱们兄弟还是另谋出路罢……”
李静思点点头,道:“这里不是说话所在。”
兄弟两人悄悄离去,却未留心适才站立处多了一人,看了一眼书房灯影,望着李静忠去向,精亮眸子一眯,心说这人见事明白,王守一连他都不如。
此刻夜深人静,王守一歪在坐榻上,白日之事愈想愈气,忍不住抄起一枚平时在袖中把玩的青玉夔龙佩扔了出去。哪知夔龙脱手,却并未听见玉碎之声,斜眼去看,帘外暗处闪出一人,幽幽捻玉道:“祁国公息怒。”
王守一大吃一惊,腾地站了起来,颤声道:“谁?!”又想自己遣走了侍者卫士,若有人伺机行刺,这条命恐怕要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