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青笑道:“官大了,也不会怎样。你看那些官,人人都怕他,却不知他自己,心中更怕呢。”
慕容芷奇道:“怕甚么?有鬼夜里抓他走么?”
李延青笑道:“是啊,鬼最爱抓那些夜不能寐的官了。”
慕容芷似懂非懂,乖巧地点点头。说话间到了慕容则院门外,果然紧闭不开,仆役先去通报李将军来探望,慕容则仍是不见。
李延青只得瞧了怀里粉嘟嘟的小人儿一眼,慕容芷冲他调皮一笑,转头对院门喊道:“大哥!大哥!这位哥哥说,你再不出来,他可要把我抱去了!大哥……”
果然听见一声大喝:“他敢!”跟着院门呼啦大开,慕容则穿了月白襕衫,如风一般闪到,见李延青抱着慕容芷,当即伸手道:“拿来!”
李延青道:“自己来拿。”
慕容则两眼一瞪,道:“怕你不成!”上前抱过妹子,退开两步,道:“芷儿,这人坏,咱们离他远些。”
慕容芷小手抱住他脖子,大眼睛咕噜噜地转,惊奇道:“这人坏,大哥天天与他在一处。”
慕容则尴尬道:“那……那是大哥上当了!你可别教他骗去!”
慕容芷小眉一挑,幽幽道:“大哥上了他的当,从此不用再挨家法,甚好!”
一句话说的仆役丫鬟纷纷失笑,慕容则老脸一红,赶忙喝道:“笑甚么!都下去下去!乳娘带芷儿回去。”
却听李延青道:“慢着,有个小玩意送给芷儿,不知这灯笼鱼你可喜欢?”说着上前递过一枚红玉雕成的小鲤鱼。
慕容芷接过一看,红鲤姿态竞跃,头尾鎏金成纹,片片鱼鳞凿空通透,也用金箔勾绘,更点缀两颗米粒大小的绿宝石做眼,鱼身形如灯笼,中心可以放置香丸,流苏结佩,端的精致。这是明皇新近赐物,慕容芷虽是公府千金,却也头回见到如此小巧可爱的红玉香囊,赶忙道谢。
慕容则看了李延青一眼,让乳娘抱了妹子回去,慕容芷趴在乳娘怀中,对李延青摆了摆小手,一行人转过屋角木槿花树。慕容则耳听四下无人,横了李延青一眼,转身走进自己院子,到木笔树下石桌前坐着。
李延青在后跟进,上前拱手道:“多日不见,阿兄可好。”
两人平日里虽然嬉笑无状,不论尊卑,但李延青对慕容则素来以兄事之,言行之间很是敬重,况且他们本有血缘,张拯等人都是心知肚明,凡是知情者,无不对慕容则礼让三分。
见他这般,慕容则呼呼啦啦摇起折扇,也不作假,哼了一声,冷笑道:“好,好得很!李延青,你可真是害我不浅!”
李延青一揖更低,道:“兄弟少不更事,惹哥哥生气,愿凭责罚。还请莫与兄弟计较了。”
慕容则气鼓鼓地看他一眼,又瞧见院门大开,起身掩上,压下横栓,重新落座,便如炸了毛的斗鸡,愤愤瞪着李延青,恨不得上去啄他几口。
李延青仍是揖手,满面坦然,慕容则几次要开口,终究没有出声,只得将扇子摇翻了花,最后无奈道:“事已至此,我能怎样?打你一顿么?”
李延青当即伸掌到他面前,道:“请。”
慕容则真个扬起手来,作势要打,谁知看着他手掌白润如玉,掌心指腹却有隐隐茧痕,比自己还粗糙许多,这一巴掌竟然落不下去。
他知道李延青视他如兄,自己又何尝不是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慢慢垂手道:“罢了!饶你一回。”向身畔石凳一指道:“坐罢!这样像甚么话!”
李延青笑道:“阿兄宽宏之人!”收回手掌,依言同他坐了。
慕容则冷哼一声:“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只怕我少活十年!”停一停又道:“伤好全了?”
李延青应一声是,慕容则看他一眼,怒气大销,道:“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此次是你立下大功,干我何事?圣上怎会进爵?倒教我无功受禄!”
李延青看着这不开窍的兄长,未免有些无奈,强自忍笑,正色道:“禁苑是功。可含光殿、冰井台……是大功。值得官升两级。”
慕容则浑身僵了一僵,高抬折扇掩面,不敢接茬,干咳两声,又道:“那你又为何事找我?”
李延青见他不谈此事,自己也就不提,道:“一是登门赔罪。二是……圣上准我省亲,允人随行,不知你可愿同去?”
“省亲?”慕容则手中折扇一停,调转扇面,在身侧掩住半颜,开口无声道:“北地?”
李延青点头笑应,道:“去不去?”
慕容则折扇一收,敲掌道:“去!为何不去!”说着站起来理理衣襟:“到你家细谈罢。我这里没有好酒,干说无趣。”
两人到府门外上马,李延青朝他脑后一瞧,抬手指道:“你的发冠歪斜……巾子偏了。”
慕容则只想出门,无心整理,双手握缰,扬声大笑道:“无妨!昔日独孤信侧帽,眼下慕容则偏巾,管他作甚!”说着纵马飞奔出去。李延青摇头一笑,随后跟上。
一路奔入广化坊,刚到府门,迎面正遇上王忠嗣驻马下鞍,三人一番见礼,王忠嗣正要说明来意,乍见慕容则脑后方巾挂在右耳之畔,如同飘了一面小旗,不禁有些诧异,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话来。
慕容则一捋头巾,转身进了李延青家的大门,仆役素日都知这位公子登门不须通报,随意就可进出,也不拦阻。李延青和王忠嗣相视一眼,均感无奈,随后跟上。
三人在书房中对坐,王忠嗣道:“还未向泽川道贺……”
慕容则脸色大变,抬手道:“休提此事!无甚可贺!我是来喝酒的,王将军又为何事找鸿飞?”
王忠嗣只得道:“是为李将军省亲之事。”
李延青眸子一垂,面无波澜,慕容则奇怪道:“你怎么……”
一语未毕,忽听门外仆役道:“禀告阿郎,前几日来探病的那位皇甫公子在外递名,阿郎可要见么?”
王忠嗣和慕容则齐齐看向李延青,心说皇甫惟明怎么会来?莫不是应邀?只见李延青默然片刻,扬声道:“请他进来。”对二人摇了摇头,表示并非自己相邀。
须臾进门,此刻屋中三人比之平康坊初见时都已更加显贵,皇甫惟明一一行礼,三人颔首还礼。李延青请他坐下,皇甫惟明也不推辞,道一声谢,撩袍危坐。
李延青看了慕容则一眼,慕容则会意,开口笑道:“我是闲散惯了,来找口酒喝。不知允辉兄为何而来?”
皇甫惟明微微一笑,向李延青正色道:“卑职是为李将军省亲一事而来。”
慕容则幽幽看了李延青一眼,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皇甫惟明开门见山道:“是。李将军接了陛下旨意不足一个时辰,此事就已遍传公卿百僚。将军……不可轻视。”话说得如此明白,慕容则与王忠嗣自然不能开口,默默看着李延青。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微饮一口,对外头道:“这茶冷了,换新的来!”
仆役应一声是,进门添了茶,匆匆低头退出。李延青这才道:“那依允辉兄之见,我当如何?”
皇甫惟明起身一揖道:“卑职以为,将军一举一动,备受朝臣瞩目……来日省亲,去往何处,也必为人所知。须寻善法,乱其耳目。”
顿了一顿,又道:“卑职不才,斗胆自荐,敢请将军不弃在下卑鄙之身。愿随将军,任凭驱使。”
慕容则张目挑眉,暗地里赞叹一声,皇甫惟明为人精明,目光长远,怕是猜着李延青此次省亲的缘由,想借机会立些功劳,好早日出仕朝廷。
这其中多半还有自己做了榜样,李延青入朝以来升赏不断,自己看似无尺寸之功,竟也随之加官晋爵,恐怕外人看来,全因李延青提携之故。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好笑,瞥了一旁无甚反应的家伙一眼,默默摇头,向来仕途顺畅,非得有权贵帮忙不可,皇甫惟明法子用的极对,还不知这臭小子答不答应。
皇甫惟明大胆提议,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颇为忐忑。虽说李延青应允下来自然最好,若不然,今后此路恐怕再也不通,还得引他反感。
只是人生难得一回搏,跟随李延青固然凶险,但凡立下功劳,少说也能和慕容则一般官居五品,跻身朝臣之列。
一味老实守旧,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见天日?倒不如咬牙一试,搏个富贵前程。
鸳目一抬,对面李延青的目光淡淡瞧了过来,看不出喜怒,却有一股逼人气势,直刺心肺。
皇甫惟明与这个小了自己五六岁的少年一经对视,双腿竟不由隐隐颤抖,只得强忍不动,却见他目光乍转柔和,抬了抬手示意落座。皇甫惟明硬撑着坐下,不露痕迹,发际冷汗点点滴滴,已将襟上湿了一片,好在天气炎热,也无人注意。
李延青从腰间扇囊内取出一把乌木绸面扇,推开一册扇叶,却又立即合上,如此反复。对面三人见他迟迟不言语,自顾把玩扇子,一时忽觉六月酷暑,背后居然凉飕飕地,茶香萦绕,可谁也不敢端来喝上一口。
似乎已经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李延青慢慢道:“允辉兄,是陇西人士?”
皇甫惟明声音微颤,道:“是,卑职世居陇上。”
李延青嗯了一声,淡淡道:“常听家父说起,陇上多良马。”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也不敢接话,李延青一声轻笑,道:“你所言我已知晓。且回去等候消息罢,来日自有劳烦允辉兄之处。”
皇甫惟明长出一口气,起身告辞,走出内院,蓦地发觉自己浑身水洗一般,几乎湿透。
回想方才那人目光,兀自心有余悸,一拂鬓角,不禁长叹,李延青小小年纪能有这等高位荣宠,岂是侥幸而得,自己虚长数岁,比他却实在差得远了,但盼来日能同他一般,也做个金殿贵臣。
一面想着,从袖中取出罗巾擦拭汗水,整理仪态,这才从容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