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尚书府衙。
礼毕茶罢人坐下,荀彧便抚须向一大早便来到尚书府衙的陆仁笑道:“义浩啊,你昨日方巡屯归来,今天就跑来找我,多半是有什么要事吧?”
陆仁道:“正事当然有,不然我也不敢在公政时间来打扰荀公,不过还是先容我问一句闲话。昨日我赶回来送军出征,怎么没看见老郭啊?”
荀彧道:“你是正月十六正午过后动的身,奉孝次日便收到家中急信,回阳翟省亲去了。可能再过个几天也就回来了吧。”
陆仁哦了一声,却也想起郭嘉在不久前曾和他说过打算把颍川那里残留的宗族子弟都接到许昌来安置。郭嘉是个寒门士子,郭氏也不是什么大族,不过按郭嘉的说法,他族中四、五百人还是有的,那想搬个家还真不是几天就能搞定的事。
“原来曹操头一次打绣的时候并没有带上郭嘉啊!难怪曹操会在张绣和贾诩的手上吃那么大的一个亏!老郭这个超级人精,似乎一向都只能是他算计别人,别人算计不到他……哎,这么一说我到是突然想起来,好像自从曹操得到郭嘉之后,曹操还真没被谁算计到过,唯一被张绣算计到的一次居然还是老郭不在身边!难怪曹操赤壁大败的时候会感叹说‘若使奉孝在,绝不令孤有此大失’。呵呵,我看不如把老郭的‘鬼谋’换成‘洞察’好了……喂喂喂,想什么那?我还有正事要办!”
猛甩了几下头把这些不着调的事甩去一边,闭目定了定神之后陆仁才自衣袖中取出了一卷竹简递给荀彧道:“这是我新拟下的政令,只是荀公你知道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写出来的东西总有那么点不太像样。去年在濮阳的时候还好说,可是现在的许都是在天子脚下,这政令不润润色就张贴出去会被人贻笑大方的。我丢几分脸无所谓啊,可是天子与曹公丢了脸就不太好了。”
荀彧指着陆仁摇头笑笑,接过竹简却没有马上就展开检看,而是想先向陆仁问清楚再说。说起来这也是荀彧去年转去濮阳之后与陆仁共事了一段时间,知道陆仁的文笔太差,一般写出来的东西总有些文不达意,所以对陆仁准备下达的政令都是先问清再动手删改。
那边荀彧问过后,陆仁闭目沉吟道:“是这样的,前几日我去城东民屯巡查的时候收留了三个流浪乞食的孩子,让他们在我身边当书僮和侍女……我本以为这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可是在回来的路上仔细一想却发觉大错特错。荀公,自桓、灵失政引发黄巾之乱,至今已逾十载。而这十年中又先有董卓乱朝、后有群雄割据,中原各处都战乱不堪。就因为这十余载的中原战乱,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者何其之多?在这些流民当中,像我这般年岁的青壮男丁情况好还上一点,或执戈从军或投身豪族为其家奴僮客,实在不行落草为寇,好歹混口活命的饭吃并不算太难,但那些老人、妇人、孩童……”说到这里陆仁停了下来,紧皱起了双眉再轻轻的摇了摇头。
荀彧闻言亦轻叹道:“是啊,自桓、灵二帝失政以来,天下百姓多已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义浩,你的言下之意是?”
陆仁正了正神,跪坐到荀彧的桌几前展开了那卷竹简道:“我想在许都的预留之地(陆仁那时给出的许昌规划图中有留出较多的空地)兴建四类义舍,一曰瞻老,二曰恤寡,三曰抚幼,四曰扶残。鳏寡孤独者可各依其所……”
荀彧点头赞许道:“此议甚佳!昔仲尼(孔子)有云……”
一听到荀彧冒出句“仲尼有云”,陆仁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作为一个现代人,陆仁虽说已经穿越了三年多快四年,中间还当了快三年的官,可是到现在一听到这些“圣人有云”陆仁仍旧头痛不已。这不他想写道像样的政令还得跑来找荀彧帮忙吗?
还好荀彧只说了几句便望见了陆仁脸上的苦色,忍不住笑了几声之后不再多说,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桌几上的竹简道:“义浩放心吧,这政令我会帮你写好的。”
陆仁摇摇头道:“其实主要的问题不是政令该如何写,而是这四类义舍我没办法建啊!”
荀彧奇道:“义浩何出此言?你是许都令,许都现在又在依你的图本而建,你大可直接下令在适宜之处兴土木之工,至多也就是我帮你上书呈至司空府报知一下便可。况且这四类义舍乃是利民之举,非为私欲,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怎么说你没办法去建?你可别跟我说是因为怕那些……”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反正荀彧知道陆仁心里明白他所指的是那些个世家豪族。
陆仁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事实上……”说着陆仁向荀彧一伸手,脸色古怪得要命,但能只用一个字便形容一尽——苦!
荀彧愕然的望着陆仁伸到自己面的平摊开的右手道:“你这是干嘛?”
陆仁苦着脸道:“钱粮啊!义舍选址和人丁工匠什么的我的确一声令下就能搞定,可是所需的钱粮却都不归我司管……”
荀彧一听气极反笑,指着陆仁笑骂道:“好你个陆义浩,闹了半天你是跑来我这里哭穷的啊!?”
陆仁附和着笑了笑,但马上就正色道:“我的确是在哭穷,但荀公你该知道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是城令,并不是郡守州牧,根本就无权去调动府库钱粮。曹公虽曾对我说但有所需大可便宜从事,可是……若是在濮阳为令我还真敢调用府库钱粮去兴建义舍,可这里是天子脚下的许都城啊!乱七八糟的因素太多,我又哪里敢肆意妄为?再者,我好歹也经手了一些仓廪之事,曹公连年征伐,现在的许都又在兴建宫室城廓,府库中的钱粮只怕……”
被陆仁这一提起来,荀彧也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司管京师府库的司空仓曹掾是刘晔,但真正的帐目却全在荀彧这个大管家的手上。现在连陆仁都看得出府库的收支并不乐观,荀彧又哪里会不清楚府库现在根本就拿不出这笔钱粮来兴建义舍?想了很久又细看了桌几上的竹简一阵,荀彧只能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虽有佳政妙议,无钱粮仍不可行啊……义浩,事有轻重缓急,你这道政令虽然利国利民,但眼下钱粮吃紧,不是施行的时候。依我看你还是先放一放,全力打理好今年的许下屯田之事,至秋后若能钱粮充于仓廪,再提此议方得其时矣!”意思就是说眼下的曹操随时随地都可能要打仗,献帝这帮子人又要供养,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抽不出什么钱粮来养这些鳏寡孤独。
陆仁大感失望的叹了口气。不过还好,因为陆仁相对来说比较了解这些情况,也猜测到荀彧很有可能会这样说,之所以仍向荀彧提出来也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希望而已。即便不成,陆仁也早就有了相应心理准备。现在长叹过之后,陆仁便把自己拟下的预备腹案提了出来:“要不这样吧。荀公请你在许都城中先批给我一块地皮,然后我把我的俸禄拿出来……”
荀彧微微一怔:“你的俸禄?”
陆仁点点头:“是,我的俸禄。我是三职并领,许昌令年俸六百石,典农中郎将年俸六百石,治粟都尉是八百石,统算一下我的年俸已经是两千石了。”说着陆仁嘿嘿一笑,带着几分打趣的语气道:“说是两千石,不过我从来没拿全过……”
荀彧白了陆仁一眼道:“说正事,不要在这个时候嘻嘻哈哈的!若你真想拿回以前积存在府库中的俸禄只管去找子阳便是!不过好像也没多少了吧?”这是句实话,陆仁是在正月正式受职,所谓的年俸两千石的头一月还没到领的时候。而之前陆仁在濮阳积存下来的那过千石嘛……陆仁出手太大方了点,光是给以前挂掉的三卫的抚恤金就给了六百石,剩下的一卫也拿了一百,结果还真没剩下多少来,再说陆仁平时自己还要用呢!
陆仁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皮,复又向荀彧伸出了手:“要不荀公你借我一些如何?等我的俸禄发下来我分期还你。”
荀彧差点吐血:“找我借钱借粮……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么个比奉孝还不着边际的浪子?”说着荀彧忍不住曲指直敲桌面:“义浩——正事正事!说说你到底是想怎么做!!”
陆仁笑了笑,这才认认真真的道:“府库里调既然不出钱粮,我就想把我的俸禄先拿出来去慕集些人丁工匠,四类义舍也只先建一间‘抚幼’……我算过了,以我的俸禄这是我所能承受的极限。”
荀彧微惊道:“你是想已一己之力去抚育孤幼?义浩,只怕你根本就承受不起吧?”
陆仁笑道:“不,我没傻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地步。我的想法是先收留下来,而许都的周边各地多有虽已婚配却膝下无子无女之家,一经查实之后可令彼来抚幼舍选子为后。而那些不被收养的孩童总有长成之时,一但成年便可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稀里哗拉的一通说,其实和现代的孤儿院的处理方式差不了太多。
听完陆仁的叙述,荀彧的眼神就变得很惊呀了。到不是因为陆仁搬出来的这些东西是如何的细致与完备,荀彧真正惊呀的是陆仁的做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根本就没有带着什么私心。在那个时代,一般世家豪族什么的收留孤幼是为了以后补充人丁家奴,择取面也因此重男轻女。而陆仁想兴建的孤儿院却明显是面向整个社会,完全不计较什么个人利益得失,且不论男孩女孩一律照收不误。
荀彧那是多精明的人?很快就想明白这孤儿院如果真的办起来,虽说人数相对来说肯定不会很多,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真的进入社会阶层的时候,对社会的影响力那可绝不会是一般的大的。荀彧是谦谦君子,但并不表示荀彧就没有私心,或者应该说荀彧是想在不触犯法纪、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的情况下尽量为家族争取到最大利益的人。现在陆仁提出的“抚幼”义舍,马上就令荀彧感觉到如果说颍川书院是面对士子阶层的一块金字招牌的话,那这间孤儿院若是处理好了就是一块面向平民大众的金字招牌,日后说不定会给荀氏带来极大的民间声望——宗族养育孤儿私心太重,走上社会之后会有太大的局限性,但孤儿院这种开放型的义舍面对的却是整个社会!
心念急转之下荀彧马上就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荀彧心中有了打算,继而向陆仁微笑道:“义浩,此等义举你怎么能置我荀氏于不顾?再者你除了这点俸禄也没什么田产基业可言,真要建起来你绝对承受不起的。我看这样吧,官家划出的土地你也别去动它,不然很容易惹人非议,毕竟你是在以官家之地行私人之事。”
陆仁一怔,急忙辩解道:“哎,搞错了,我的意思是……”他的本意是先把他的俸禄“借调”给官府,然后以官府的名义兴建义舍。因为陆仁清楚曹操的为人,这种大赚名声的事如果只是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回头指不定曹操会怎么想呢!再说陆仁过几年就“飞升”了,他要不要这些个名望也根本就无所谓,不如索性来个“拍马屁”式的顺水推舟,把这些个名望都推给曹操,回过头来他自己的日子也能好过得多是不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和曹操争的。
可是话还没说出来,荀彧便微笑着挥手打断了陆仁的话道:“你啊,总是这样虽有佳议却虑事不周!我来帮你补全一下吧……我荀氏于许都城中有几所庄舍,回头我命族人收拾一所出来捐为抚幼义舍,如此便可省去兴土动木之资。然后你我每月各拿一部份的俸禄出来给孤幼就食并发给应慕来照应这些孤幼的妇人为薪资,似如此我想你我都会完全负担得起,说不定还能多有余资以备他事。”
陆仁闻言紧皱起了双眉,伸手猛抓头皮,心中暗道:“合资?方法是不错,不过我怎么总感觉荀彧想恢复荀氏旧日名望的心态是不是也太急了点?回过头曹操找你麻烦的时候岂不是连我也拖下了水……哎呀算了!反正我再过三年就能回去,你们荀氏也逃脱不了曹操先扶后打的命运,等你们斗起来的时候我人都不知道和婉儿在哪里逍遥自在呢!事不关己咱就高高挂起,现在眼前的事情能做出来也就行了!再说你能帮我省点钱也不错啊!本人追求华服美食,在老曹的手底下混日子又不敢当贪官,干干净净的俸禄能多留下点自己花用何乐而不为呢?”
一念至此,陆仁马上就离席施礼,多余的话也就懒得去说了。
事情到这份上基本定下,其余的事那也用不着这二位亲自去处理,不然陆仁手下的小吏与荀氏的家丁都干什么吃的?看看天色不早,陆仁也就准备回家休息。不过在临去时却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打算因为一直说义舍的事而没能说出来,于是在厅门前扭回身向荀彧道:“荀公,你荀氏一族中可找得出能执经教授之人?”
“……”荀彧一听这话脸色可有些难看。也难怪,人荀氏的颍川书院天下闻名,荀氏也是典型的书香门第。现在虽说上一代的知名大儒是基本挂光,但你如果只是想找些平平常常的教书先生出来,荀氏中还真是可以一抓一大把。
陆仁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自拍了几下嘴再向荀彧歉意的一笑道:“荀公,若抚幼义舍之事能成,流浪的孤幼肯定不会少。而这么多的孩童……不可不教!荀公可寻人来教课授业,至于孩子们的笔墨书资亦或是授课先生的薪资全由我来出。”
荀彧再楞,刚才荀彧还真没想到这些事。现在听陆仁提起来,荀彧还来不及多想,只能向陆仁点了点头。等陆仁离开之后,荀彧才把刚才混乱的大脑渐渐的理出了思绪——颍川书院的影响力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再说得难听一点现在的书院连士子阶层的生源都没有了。如果一心只想在颍川书院上作文章来恢复荀氏名望,其实已经是件不太现实的事。但如果现在能先向这些孤幼下手,那日后这些孩子就全都是荀氏门徒,若是成功的培养出几个进入朝堂的寒门士子,那荀氏的声名……
一想到这里,荀彧不由得望向了陆仁离去的厅门,心中也犯起了嘀咕:“这个陆仁……他真的是只凭着一颗赤子之心在行事,还是一直在有意的助我荀氏?这个人……看上去总是嘻嘻哈哈不成个体统,还常常在人前失礼犯浑,和一个傻小子没什么分别似的,可是真做起事来却总是能出人意料且意味深远。而似他今日之举,又根本就没有为自己着想过什么,而且他一直是抱着功成身退、闲云野鹤之心的人……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唉,看不透他啊!”
此刻的陆仁刚刚翻身上马,在马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想起荀彧刚才的样子心中暗笑道:“荀王佐这会儿多半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吧?唉,何必这么累呢?不过你是做大事的人,会想得乱七八糟也正常。啊——”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接着心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带着那么厚重的功利之心来看我,我也没办法是不是?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想让我的心里好过一点,尽量不给自己的‘三国之旅’留下什么遗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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