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非常安静。
我走进蔚长海他们包下的院子里。里面一匹马也没有,也看不到人。
“人都走了吗?”我问陪我进院子的掌柜。
掌柜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人霍的从厢房里冲出来:“小姐!”
是丁冬。
眼睛哭得红红的,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
“小姐,丁冬担心死了……好害怕小姐出事啊……”
泪水又把我的衣襟打湿了。
我拍着她的肩头安慰她:“丁冬,你的小姐我命系于天,哪有那么容易出事的。”
她在我怀里破涕为笑:“是啊,我一着急,又忘记了小姐是仙子下凡,有上天庇佑的。”
看她收住泪,我才问:“其它人呢?其它人到哪里去了?”
“仙子,蔚帅他们都出去四处寻找你的下落去了。”旁边响起一个声音。我侧头,是这次随着蔚沐风进京的二十长随之一的沈宵鹏,“咦,小沈,你也在?”
“蔚帅命我留在这里保护丁冬姑娘。”沈宵鹏道,“仙子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我马上放出烟花信号告之蔚帅他们。”
丁冬忙忙的端来水盆让我净脸,又愁说行李昨天全遗在了那辆被我们弃下的马车里,须得赶快到镇上绸缎庄和成衣铺去,先看看有没合适的成衣先将就让我穿着,她再买些绫罗绸缎替我赶制新衣。
我打趣说:“丁冬,你家小姐可穷得很。只怕你要的绫罗绸缎咱们买不了,就买点普通布匹好了。”
傻丁冬信以为真:“小姐前些日子赐我的簪子,丁冬可以拿去典当……”
“仙子!”
极度惊喜的声音。
一个人自院门外飞掠进来。
我转过头去。
蔚沐风!
苍白的面孔,满是血丝的眼睛。眼睛下面有疲倦的青影子。
他为何还是这样憔悴?难道他内伤未愈?
我怔怔的望着他。他也贪婪的望着我。仿佛如隔三秋,又仿佛时间突然静止,而清晨澄明的空气中,突然多出了一份缱绻的缠绵意味。
“仙子!”贺剑青也扑了进来。某种幻象仿佛肥皂泡般一触即碎。空气又再回复澄明。
更多的人纷涌进了院子。
“仙子果然吉人天相!”贺剑青挤在人群的最前面,又习惯性的眼圈一红,我马上说:“哎,小贺你是不是男人?”
他满怀的激动马上让我成功转换,一下子跳起来:“仙子,我只不过扮了一次女人你就老挂在嘴边……当初是谁让我扮的啊……”无限委屈。
我倒一时忘了那茬,得他提醒,苦苦忍笑的安慰他:“好,只要你不当众哭鼻子,我不提就是。”
“谁哭了啊?”他无限尴尬的踱了开去。
蔚沐风清清嗓子:“仙子没事真是太好了。”声音已然回复一向的冷静自持。
我垂下眼睛,客气的答他:“有劳蔚帅挂怀,琉璃怎么担当得起?”
“小姐……”丁冬在我身后紧张的叫着我。
蔚沐风扑的一下,跪在了我的身前。
“沐风保护仙子不力,请仙子降罪!”
我愕然的抬眼。
其它人面面相觑,然后一个接一个都跪倒在地。
跪了一院子。
我望着蔚沐风,慢慢的,悲凉一点一滴的涌了上来。
这就是我与他的关系。
客气而多礼。
我是仙子。他是尊重仙子保护仙子的人。
为什么岳引就可以同我有说有笑,而他不能?
他对我舍身相救,以身挡箭,不过因为我是仙子。
若换了其它人是这个身分,他一样会这样做,毫不犹豫。
我霍的转身:“蔚帅尽职尽责,何罪之有?”
一拂袖,我转身进了厢房,重重摔上了门。
仙子脾气了!
所有人诚惶诚恐,走路也不敢大声。
我靠在门上,无力的仰起头,听着院子里突然死一般沉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在现代,再生气,我也没摔过门。
那实在不是淑女该做的行为。
我是否越来越泼辣了?
只怕……我方才的举动,吓到了很多人吧?
“咚咚――咚咚――”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谁?”我用力把浮在眼睛里的泪水想要逼回去。
“小姐,是我……”丁冬在外头小小声的说。
我用衣袖印一印眼睛,才打开门。
“小姐请用茶……”丁冬捧着一杯茶进了门。
对这样乖巧的小丫头,我怎么得出脾气?
闷闷的接了茶,坐在桌边抿了一口。眼角的余光看到丁冬在瞄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丁冬,你有什么话就说。”这样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很可怜。
她这才小心的开口:“小姐,你生蔚帅的气了?”
我心里一阵闷。“没有。”
丁冬又小心的瞅着我,象是不相信我的话,隔一会才又说:“那个……蔚帅还跪在院子里……”
我的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爱跪便跪,可不是我让他跪的!”
丁冬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可是小姐,你去劝劝蔚帅吧……他们都求我来跟小姐说情……蔚帅伤还未好……”
伤还未好?
我讶然的问丁冬:“他昨晚不是在运功疗伤吗?”
岳引也说,以蔚沐风的功力,要化解他的冰魄柔丝虽不容易,却还是可以化解得了的吗?
想是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贺剑青冲了进来,也跑到我身前跪下:“仙子,昨天你被掳走以后兄弟们都着急得不得了,是我看到蔚帅仿佛收功了,睁开眼睛了,就冲进去向蔚帅禀告了此事,谁知道蔚帅当时气血犹自不稳,听到仙子被掳……一口血就喷出来了……也不肯再坐下行功,就带着兄弟们出外寻找仙子……仙子,都是我莽撞惹出的祸,求仙子看我的份上,去劝一劝蔚帅吧……”
我怔怔的坐在椅上,心里纷乱一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贺剑青还在陈情:“仙子,我知道你还恼着蔚帅要送你上天都的事……可是蔚帅真是身不由已……听蓝大将军说,就是仙子对蔚帅火的那晚,蔚帅在仙子的营帐外站了一夜……”
我惊愕的望向贺剑青。他说什么?
他还在絮絮叨叨:“蔚帅的性子执拗得很,就是蓝大将军也劝不动,我们自然更加不行。他上次在仙子帐外站一夜也还罢了,毕竟没有受伤……可是现在蔚帅内伤未愈,仙子,若是他非要在外面跪足一天……”
我霍的站起身,旋风般的冲了出去。
围着他劝说的人群看到我出来,沉默的让开。
他跪在地上,抬头望我,眼睛里沉郁的悲伤一闪而过,重又深黯得如同一眼无波深潭。
他这样硬如铁石的男子,死死的固守着仙与凡的距离。这样坚定的意志,可是我能劝得动的?
我沉下脸:“蔚帅,琉璃的此后的安危,你如何保证?”
他一怔:“沐风此前疏忽大意,沐风请罪。下面的行程沐风自当小心保护,宁死也不会再让仙子出事。”
我冷笑:“这样的空话谁不会说?若是我仍是出事了呢?我找谁算帐去?”
他为我蛮不讲理的话说得一怔。旁边的人脸上都露出愤懑的神情。
我平素对人都是和气有礼,此刻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番话来,反差特别大,况且被抢白的对象是他们心中敬若天神的蔚沐风,短暂的静默之后,沈子渊便冲口道:“仙子怎可这样说?我们昨天为了保护仙子,蔚帅身负重伤,还折损了五名兄弟……”
“子渊住口!”蔚沐风疾声喝止。
我神情一黯:“是啊,蔚枫他们之死,我也痛心得很。唯其如此,我才不愿意其它兄弟也为我赔上性命。可是若要你们不再保护着我,谅你们也是不肯的,对吧?”
“保护仙子是我等的职责,沐风不敢推?。”蔚沐风似是生怕他的下属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抢着接住了我的话。
“这就是了。”我注视着他,慢悠悠的说,“如今我们中间本事最好、最能保护大家的人却受了伤,还不肯好好疗伤以求伤愈,以便接下来好保护琉璃,琉璃怎么可能对此后的安全放心?”
众人恍然大悟,唯独蔚沐风脸上现出惭愧的神色。“谢仙子指教,但我此前……”
“你若真想在接下来的路上好好保护琉璃,便快些把自己身上的伤治好吧。”我淡淡的道,“你快些疗伤。我在昨晚掳走我之人身上得到不少有用讯息,接下来我还须得与你商议。”
他终于站起了身。“那……长海马上整理厢房,让各位兄弟在四处布哨,仙子……”
“你的内伤未好之前,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我悠然道,转身对贺剑青道:“小贺,向你们蔚帅借点银子,再带上两名兄弟,陪我和丁冬到镇上挑衣服去。”
贺剑青眼中满是笑意,竟真的走到蔚沐风面前一躬身子:“蔚帅,奉仙子令,向蔚帅借点银子。”
旁边的人趁机哄堂大笑。
我却没有笑。有一种无力感悄悄的泛开。我掩饰般别扭头,率先走出院外。
我算是与蔚沐风恢复了邦交,至少当面说话,不再象前些日子般要贺剑青等人居间传话。
我向他大致说了一下我前一晚的遭遇,当然关于岳引的私人**与师门渊源我没有说――我答应岳引保密的。
我重点说的是岳引向我透露的袭杀计划细节。为什么计划中只袭杀最后的我们,而不攻击看似跟我们是一个团体的越丞之的车队?敌人又凭什么拟定天黑攻击的计划?还有施放第一筒极乐雾的人,为什么竟是从越丞之的车队中奔出,等等。
“仙子的意思……”蔚沐风吞吞吐吐,一副有话不好出口的样子。
我直截了当的问:“我想知道越丞之的身份来历,还有越族与你们蔚族是否宿敌一类?”
他眼神凝住,隔半响,才说:“仙子,是沐风负累了你,你明明有功于我高楚,却反被……”
越丞之是越族族长的亲侄,有一个妹子嫁与了楚君的四皇子为侧妃。四皇子是越族三长老之女越容璧贵妃所出,身份尊贵。
越蔚两族近年来确是关系日差,主要还是因着军权的争夺。蔚族胜在名将辈出,在军方有绝对的话语权。而越族则因为后族的关系把持了朝政之中户部与河运的势力,现在进一步想插手军方事务,其中的情形一言难尽。
我道:“如此说来,我对越丞之的怀疑,似乎并非无的放矢。”
蔚沐风默然。
我也明白他的苦衷,没有确实证据,他绝不会随意出口说出心中的猜疑,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传出去。
在那样动荡的朝局之中生存,若无法巧言取宠,缄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我突然觉得我又多懂得了他一点。
无声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转开话题:“我不想再去跟越丞之他们一路去天都了,我建议咱们自己上路,同时换上便衣掩饰行迹。”
他想了想,说:“仙子的吩咐,沐风怎敢不遵?”
好嘛,责任统统推到我身上。
不过没关系。这原本就是我的主意。
粗布的衣服是之前与丁冬贺剑青他们在成衣店买的。我与丁冬那两套让丁冬巧手改制了一番,倒是比较贴身。初步的计议,我和蔚沐风扮成公子哥儿模样,称呼上就算兄弟二人,贺剑青和丁冬扮仆役,蔚长海扮管家,其它人扮保镖。
虎啸峡死难的几个兄弟,之前我也跟蔚长海说,派人替他们收敛尸体,就近立冢。
此间事了,我们星夜启程,先着兵甲上路,然后再觅地换了普通布衣。丁冬不会骑马,我将她搂在身前,并骑前行。在途经某个村子时,再替她买了头驴子。
我知道我前往天都,将会面临更急骤的风雨。可是若不加快行程,我只怕路上的暗杀行刺层出不穷,我不想再重演虎啸峡中的悲剧。
是我的出现破坏了高楚朝中微妙的权力制衡。五条人命向我证实了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我已被卷进旋涡,想从容遁去,独善其身,怎么可能?
这几天来,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以前我还是把世情看得太简单了。不再在心里怨怪蔚沐风。每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各有各的为难。
惘然的摸了摸脸。到这个世界不过两个多月,我仿佛长大了许多。
这个地方莫非是咱们现代人的心智成熟训练班?
&1t;ahre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