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舟一直一直前行。
如果可以,我真不愿意它停。
只要跟蔚沐风在一起,一直走到天的尽头,海的尽头,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它终于还是停了。停在沙漠里一个小小的绿洲中。
蔚沐风以长枪驻地,先掠下沙舟,才伸出手来,反手接我下来。
染着毒粉的外衣在上沙舟不久便被我脱下来扔掉了,再不怕它害到蔚沐风。我快乐的伸手搭上蔚沐风的手,他的手滚烫,在触到我的手时,微微的一颤,一缩。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跳下地来。他还想把手不着痕迹的收回去,我不管,任性的紧紧抓住,另一只手也覆上去,唯恐抓得不牢的样子。
那两名高手也下了沙舟走了过来。想是看着我紧拉着蔚沐风的情形有点突兀,掩饰性的干咳一声,才过来施礼问候:“小姐没事吧?”
我偷眼望向蔚沐风,他也正向我望来,眼中竟隐隐有着黯然痛苦神色。我的心漏跳一拍:他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
“小姐?你没事吧?”高手之一问我。
“哦……”我替自己的恍惚找了条理由:“也许是在祭台上吸进了一点毒烟,此刻有点头晕。”
他们马上紧张起来,一人掏出一只小瓶子道:“这里有两粒碧莲丹,能解百毒,小姐且先噙着。”
另一人摩拳擦掌道:“请小姐就地坐好,待在下替小姐运功行血,设法逼出璀雾之毒。小姐宽心,这璀雾对不会武功之人危害并不大,只是会影响人身的气脉血行,对在下等人威胁甚大,对小姐却是不妨事的。”
我回头,望向蔚沐风。他轻轻挣开我的手,一脸温和的笑意,我却无端的感觉冰冷。他说:“楚兄与西门兄的好意,琉璃便放心领受吧。西门兄,烦你替楚兄护法为琉璃逼毒,我去碧月泉边打点水来,一会琉璃好喝。”
“蔚……”我直觉的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想要唤住他问些什么,他早已头也不回的向绿洲深处走去。我的手怅然的停在半空中,隔了半响,才缓缓的收回去。
突然想哭。蔚沐风刚才的神情,仿佛对我有些疏离?
却不过那两人的殷勤,我含着一枚碧莲丹,盘膝打坐,让那个姓楚的高手替我运气逼毒。
坐了半天。
也不知道毒究竟逼出来没有,不过当楚大高手行功完毕,我确是觉得神清气爽。
睁开眼睛,马上就开始寻找蔚沐风的身影。
他不在!
心里,马上空落落的。
两位高手趋上前来问寒问暖,我机械的谢了他们援手之恩,就急不可待的问:“蔚帅呢?”
这两人一怔,对视一眼,才说:“蔚帅还未回来。”
“打个水不必这么久吧?”我心急火燎的坐起来。“万一他中了什么埋伏……”
长得较高较瘦那位复姓西门的高手失笑:“这绿洲昨儿我们已细细的搜索过一次,安全得很。”
“那是昨天。事物是展变化的。”虽然很不想对救命恩人这么不客气,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了我的语气。“走,我们快去找人。”
在碧月泉边,我找到了蔚沐风。
他正倚坐在一棵大树之旁,意态悠闲的凝视着泉水。看到我过来,他也没有起身,微皱了皱眉,眼睛又重新回到水面上去。
他的面孔藏在树荫的阴影中,显得异样的白,配着冷淡的表情,疏离到了十分……相识以来,从未试过他对我这般冷淡,我一时间怔在当场,作声不得。
倒是西门斩(刚才找蔚沐风的路上,他们已向我通过姓名)含笑招呼蔚沐风道:“蔚帅可是累了?所以竟一时起不了身?”
蔚沐风淡淡的道:“琉璃的毒逼出来了吗?”
楚长青微笑:“幸不辱命。”
蔚沐风垂眼:“楚兄言重了。这话,沐风怎受得起?你们该对你家主人说去才是。”
原来楚长青和西门斩不是蔚沐风的下属?难怪他们对蔚沐风的态度并不象蔚长海等人对蔚沐风般恭敬。
西门斩眼睛一亮,笑道:“蔚帅快人快语,想必是已改变主意,决定要应我家主人之请了?”
蔚沐风淡淡的一笑:“她与师先生,原就是一路人。沐风既已救出琉璃,责任已尽,自然不会再阻止她与师先生相见。”
楚长青马上对蔚沐风长身一揖,神态也比先时恭敬了许多:“蔚帅如此明理,长青代主人先行谢过。”
等一等……师先生……责任已尽……
我踏前一步,颤声问蔚沐风:“蔚大哥,你要赶我走?”
他飞快的望一眼我,又马上掉开头去。
“这绿洲又不是我的,我有什么资格赶你走?”他双目紧盯着地面,说话间神情说不出的别扭。“只是师先生义助我军军需粮草等物,更为我军配备了流星弩、攻城车等犀利武器,更在行军、哨卡等方面提供许多帮助……我高楚欠师先生实在太多,无以为报。既是师先生有命,不惜一切也要救回琉璃,沐风自然要稍尽绵力。所幸一场大战下来,琉璃平安无事。为免师先生悬心,沐风也不敢多留琉璃,这便别过了。”说着说着,他还真的缓缓站起身子,对着我长身一揖,摆出道别姿态。
我的心,慌乱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透不过气来。
“蔚大哥,你误会了……”第一条想到的,是蔚沐风也许吃醋,也许师洛就我与他的关系,对蔚沐风作了不恰当的描述?“我跟师洛,是姐……是兄妹那样的关系……”
他微笑,可是这个微笑,同他以前所有的微笑全不一样,是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笑意,令我害怕得全身冰冷:“蔚某算得什么?琉璃对师先生是何种心意,不必跟蔚某剖白。”
西门斩与楚长青对视一眼,楚长青率先出声:“小姐,我们家主人找得小姐好苦,此刻想来正在宁靖道苦盼咱们得手的好消息。既是蔚帅这么说,咱们就此作别,也好早些叫主人放心。蔚帅这边,帮了咱们如此大忙,主人自然有厚礼补报蔚帅……与高楚,小姐放心。”
我不走!
我抢上前去,拉住蔚沐风的手。他的手,一阵冷,一阵热。原来冰冷的面具下面,他的情绪也这样激荡不能自已。
不知道他又是为着什么苦衷想要把我推给师洛。可是,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跟他说明白:“蔚大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跟师洛的。可是我告诉你,琉璃喜欢的人,是蔚沐风!是你!不是别人!”
他的手剧震,如同受了重击般向后退开,正好将背抵在树干之上,借以稳住身形。
我有点黯然。难道我喜欢他,真的那样不能令他接受?我一说出口,他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
当然,如同活见鬼般的人,还不只蔚沐风一个人。
西门斩和楚长青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我,气氛僵凝。
隔很久,楚长青才幽幽的说:“小姐,主人对你一往情深……”
“拜托你们,暂时回避一下好不好?”我心情烦燥,努力维持和缓语气对我这两名救命恩人请求。
就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当电灯泡,才害得我告白这么没气氛!
他们不走,很不赞同的瞪着我,重复:“小姐,主人对你……”
“求求你们,别在这里添乱了。我跟蔚帅有话要说……非礼勿听!”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们终于暂时离开。
可是,气氛依然沉凝。蔚沐风站在我对面,倚着树干,眉目之间,满满的写着疏淡与隔膜。
就仿佛,我不再是他重视的琉璃。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拧起。我轻声问:“蔚大哥,你真要视琉璃作路人?”
他温和却拒人千里的说:“仙子言重了。沐风怎敢对仙子不敬。”
我踏前一步,又想拉他的手,他倏的把手背到身后去。
我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可是……可是……经历过这么多波折,我早已经确定,他就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渴望。
我深吸一口气,让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放软了声音跟他说:“可是……琉璃明明已经跟蔚大哥剖白心事。琉璃喜欢你,想从此伴在你身边,再不分离。蔚大哥,你可愿意?”
他不答,神情变幻不定。
我怔怔的看着他,心中,慢慢的涌出一阵又一阵的悲伤来。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会愿意把自己整个人放低、再放低,低到尘埃中去。
可是平生没有追男仔的经验,向蔚沐风示爱已是我此刻所能做到的极限。他明明是喜欢我的不是吗?在我的想象中,只要我挑明,他会喜欢,会受宠若惊,会欣喜若狂的接受……而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冷漠疏离的样子。
我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他。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心中,突然浸透了酸涩的液体。可是我不走,倔强的站在原地,等他一句回复。
纵使,这句回复,是拒绝。
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他的耐性还不如我,沉默再三,终于开了口:“仙子厚爱,沐风受宠若惊,怎敢真正冒渎仙子?”
他――拒绝!
绷着心脏的那根细线在瞬间崩开。一颗心,向无尽的深渊深处直接掉落。
其实已有了一点心理准备,可是被这样明白无误的拒绝,自尊心仍是严重受伤。眼中马上涌上了泪意。我眨眨眼,尽最大努力将泪水忍在眼眶里,问他:“若是琉璃没有记错,蔚帅以前,并未与琉璃将距离拉得这样生分?”
他对我的耐性似已用尽,转头,淡淡的说:“仙子请随楚长青他们离去吧。师先生应已等候仙子多时了。仙子……师先生……才是跟仙子匹配的人。”
“我说了我喜欢的是你,不是师洛!”我爆了,“你是为了什么见鬼的理由,非要跟我摆出一副陌路人的嘴脸?你欠他人情?欠他兵器粮草?所以你拿我来还人情?我是人,不是东西,我的感情,不是你说拿给谁就可以拿给谁的!蔚沐风……不要赶我走……”说到最后,我的声音,渐渐软弱:“我们好不容易才可以面对面站在这里……请你……不要再说那些让我伤心的话了……可不可以?”
几乎没说得声泪俱下。他但凡有一点点心疼我,也不会再如此冷漠吧?可是他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由泪眼朦胧中望出去,他仍是维持着转开头去的不耐烦姿势,嘴里也是极冷淡的言辞:“沐风本是约好与杨副将等人在这处碰头,一时欠了思量,竟出口请仙子离去。既是仙子不舍得离开这里,那么沐风离开这里,设法与杨副将他们设法另行联络便是。仙子保重!”他对我马马虎虎的一揖,甚至连正视我一眼也没有,便转身欲行。
“站住!”我心碎欲裂的叫住他。他却似未听闻般,自顾自慢慢的向前方行去。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什么叫悲愤欲死?什么叫伤心欲绝?这一瞬间,我全部体会。
没有爱情,我更加得抓紧自尊!
“蔚帅不必离去。既是你嫌琉璃在这里碍事,琉璃走便是了。蔚帅珍重!”我硬气的说完这一席话,转头便走。
要控制住回头的**,太难。我的脊背与脖子骄傲的挺直,保持着优雅的姿势,一步一步,离开那个我梦萦魂牵的男子。
就算是背影,也要留给他最美的背影。
可是,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回头,也许他根本连再看我一眼都欠奉……
我已经走出了五步……
六步……
七步……
十步……
十五步……
他还没有叫住我。
他一直没有叫住我。
我的脸上,不知何时,泪水已是纵横交错。
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视线。
生命就在这么一步一步离开的步伐之间变得苍凉。我机械的挪动着双腿麻木的向前走,笔直向前,不曾回头。
西门斩与楚长青很知趣的没有向我问东问西,只是请我坐上沙舟。
他们状似无意的提起,这沙舟也是师洛的设计,只是时间仓促,这两天连夜赶制,也只制成了八只。
这么说,师洛在这场战争中,参与甚多?既出人,又出技术……还送上军需装备……流星弩、攻城车……原来,那个什么寒光阁,也是他所开设?
那么,为了救出我,他确是不惜血本。
难怪蔚沐风对我态度冷冰。他可是觉得高楚与他蔚军欠了师洛太多,故此该由他来作出牺牲,成全师洛?
也许,这便是真相。
可是知道真相又如何?蔚沐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牺牲,我的意志,被置于最不受重视的一角,无论如何,我也没法令他正视我的感情。
无论如何……
我苍凉的笑了。坐在沙舟上,抱着膝,看着一道又一道的沙丘在沙舟旁飞的退后。
突然,我又听到尖厉的哨音。
熟悉的哨音。
东南的方向,有一枚金黄的信号弹正在升起。
隔一会儿,绿洲的方向,也升起一枚绿色的信号弹。那……应是蔚沐风射的吧。
他……是不是在通知了援军他的方位后,便要从绿洲离去?
他若要离开,一定不会走我们走的这条路线。以他之前对我的态度来看,他是不准备再跟我照面了吧。
就这样……各行各路了吗?
突兀的,眼前跳出刚被蔚沐风救上沙舟时,我回头看他的情形。我的头缠绵的拂在他的战甲上,一回头,正对上他深情眷恋的眼睛。
心,钝钝的痛了一下,随即尖锐的痛感传遍全身。“停下!送我回去!”感情,优先于自尊、于理智,让我出这样的嘶吼声。
操舟的西门斩回头奇怪的瞥了我一眼,不赞同的回过头去,继续全力操舟。
“我自己回去!”我翻身跳下沙舟,朝已经小得只是一道黑影的绿洲奔去。沙子一下子没到膝下,我用力的拨出脚,往绿洲费力的奔去。
我没法骗我自己。我喜欢蔚沐风,这分感情,已不可舍弃。
其实他亦喜欢我。从他刚救出我时喜悦不胜的眼神,我便可以百分百确定。
他拒绝我,自有他的苦衷,难道我的自尊大过天?大过他?难道我只不过对他告白一次,就可以说得上已尽全力?
脑子里,满是他的音容笑貌,一帧一帧叠映。我的心如同被烙下火烫烙印,有点痛,却又甜蜜。
我一定要回去。回去找他!软语轻言也好,哭泣撒娇也好,死缠烂打也好……他为我出生入死这么多次,我就是拉下自尊一两次,又有什么关系?
“蔚沐风,求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在心中无声呐喊,深一脚浅一脚,顽强的向绿洲方向跋涉前进。
身子陡然一轻,双脚一下踏空,脱离了滚烫的沙子!
“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大喊。听到西门斩无奈的声音:“知道,小姐,我们送你回去。”
他跟楚长青打个唿哨,真的掉转沙舟,又把我往绿洲方向送去。
一边驾着沙舟,他一边仿佛自言自语般道:“这里虽离依苏里沙漠的毒蝎巢甚远,可是这时候毒蝎巢被毁,难保会有受惊的毒蝎不按原定路线,却跑来了这边,所以不以沙舟将血肉之躯与沙子隔开,总是不保险。谁叫主人再三吩咐,无论如何,小姐的安危需得放在第一位,所以……为了小姐的安全,西门斩虽不情愿,也只能先将小姐送回阿里绿洲,以防小姐被毒蝎所袭……”
他强调:“可是送小姐回去找蔚帅……绝对不是我们的本意!”
从他的话中,我听出了极隐晦的指责之意。他们……是替师洛不值吗?
我没有说话,心里掠过一丝黯然。师洛对我,确是好得没话说,我知道我负他良多。可是……我不能勉强自己的心。
沙舟一抵到实地,我马上跳下船来,向着绿州的中心地带狂奔。
蔚沐风会不会已经从绿洲的另一头悄悄离去?
我这样跑回来,是不是全无意义?
跑得太急,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咽喉。我向着碧月泉边跑去。越跑越急。越跑越急。
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驱使着我狂奔。
仿佛,再慢一步,便真的要失去。
蔚沐风,请你……在我赶到以前,一定一定不要离开。
让我再试一次,说服你,或是说服我自己。
或者……我会试上很多次。
请上天,赐给我足够的勇气!
==========
预?啊,下章开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