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姬也在打量着他。
她浅浅一笑:“我请先生来做汉文师范,先生不介意吧?”
“这是我的荣幸。”毛毛欠欠身,他和石兵卫并列坐在紫姬面前——东瀛人榻榻米上的坐姿,其实是跪着的。中间有一几,使女献上了茶,弯着身悄悄退了出去。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先问一下先生。”
“请问。”
紫姬眼睛亮亮的:“听闻先生是一得道高僧,却风闻先生在东瀛喝酒、近女色,学生驽钝,实在是不懂,先生何以如此?”
石兵卫神色一振,侧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毛毛,想听他如何出丑。毛毛笑了笑:“这是我的私事,你为什么想问这样一个问题呢?”
“因为你今后是我的师范。”紫姬严肃地说:“你以后代表的是落日城。”
毛毛大笑,忽然起身,弹弹袈裟上的灰尘,拍拍**就要走。紫姬和石兵卫都怔住了,石兵卫忙拉住他,劝道:“先生有话好说,何必急着走呢。”
毛毛叹了一口气:“我从来不想代表什么,我只代表自己,还是让我走吧。”
紫姬忽然说:“那就更不能走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代表自己。”紫姬不慌不忙地说:“你如果走了,又如何代表自己呢?先生曾对我说绝不会放弃,怎么会轻言走呢?”
毛毛怔了怔,忽然有所悟,大笑着坐了下来。
七婆婆已经开始动手了。
她先以防火演练的名义,将石兵卫的一妻两侧室,两子三女及十一名下人全部请出宅子。
东瀛宅子多用木材,居住舒适,却易起火,因此历代均把防火作为第一要务,时时演练预防,由于七婆婆同时还将附近几家宅子的人全部参加疏散,石兵卫一家无人怀疑,相反还积极配合,唯恐演练不够细致、周全。
很快,诺大的一个宅院,就只剩下了七婆婆和一只叫“小犲”的大馆犬。
这条犬是她是助手,品种是后来凶狠的秋田犬的祖先,被称呼为“秋田マタギ犬”、即山岳狩猟犬。
“小犲”不是一般的警火犬,它高大、有力、机灵。头部宽阔、形成一个钝三角形,口吻深和小眼睛,立耳、耳朵向前伸,与颈部成一直线,尾巴大而卷曲,视力和嗅觉均异常灵敏,竟能捕猎熊、鹿,野猪。
它最大的特长却是喜欢金银珠宝,对这些东西特别敏感。那怕你将其束之高阁或者藏入深水,它就如猫闻到腥,如老鼠见到肉,如狗撞到骨头,一样可以“嗅”到。
——在它眼中,金银珠宝就是一根贱骨头。
七婆婆拍了拍“小犲”的头,似在呼唤一个儿子似的,裂着无牙的嘴说:“快去,用你的眼睛和鼻子把这里每一个角落疏理一次。”
“小犲”吼叫一声,立刻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
“畜生,跑这么快做甚?“七婆婆眯着眼睛,一头白在风中飞舞,骂了几句:“畜生,不要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她看看四处,喃喃地自言自语:“嘿嘿,我到想看看这里有什么秘密,居然让夫人那么感兴趣。”
“其实,我并不想解释,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天守阁楼之上,毛毛慢慢地说:“我真的无所谓。”他脱口念了一句诗:“住庵十日意忙忙,脚下红丝线甚长;他日君来如问我,鱼行酒肆又淫坊。”
他念的是东瀛一代禅僧一休大师所写的汉诗。
一休曾称自己“淫酒**亦淫诗,风流私语一身闲”,往往留连秦楼楚馆,甚至还和妓女们谈佛论道。僧侣界曾一片大哗,纷纷指责他的放浪行为。
一休反诘:“名妓谈情,高僧说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毛毛是以一休大师来说明自己的行为抱负。
癫狂与纯真是一体两面。在一休看来,人世间是癫狂;在世人看来,不合乎世俗规范,即是癫狂。其实,觉醒后的癫狂相并不是癫狂,而是以疯癫相道出人间实相。世人拘于世俗假相,以假为真,才是癫狂。
一休禅师的示现,道出了禅宗的要义。
必要的是觉,不是戒。一休宗纯禅师是一位真实正觉的大修行人。他越了世间的物欲与法执,以彻底的金刚乘修行方式而过着高荣的人生,终其一生以无我的大智大爱济世度人。
——其实,对更多的人来说,生命本身就是价值,要的就是生命本身的快乐,
——追求快乐、追求真实有什么错吗?
“妙极、妙极。”紫姬会心地拍掌:“日本一休,中国济公,一个疯佛祖,一个癫和尚,倒也相映成趣。师范如此洒脱,学生实在是佩服。”
石兵卫在一旁似懂非懂,暗暗在心中骂道:“妈的,什么名妓谈情,高僧说禅,两个狗男女。”
他实在看不下去,起身就要先告退。
紫姬挥手让他稍安勿噪。
在东瀛古代,女人只有作为已婚的母亲才会被完全看成是一个女人,不论丈夫是活着还是死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才可叫做“一人前”,这个词的意思是“成年”和“可尊敬的”。
——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可尊敬的女人,紫姬完全能够部分体谅、认同毛毛的想法和行为。
两人从古论今,从大明说到东瀛,鞭辟入里,字字珠玑,却越谈越热烈,仿佛根本停不下来。平常,最使人厌烦的谈话有两种:从来不停下来想想;或者,从来也不想停下来。这天,石兵卫都遇上了。他在心里暗暗把毛毛祖宗十八代逐一骂了一遍。
对于毛毛来说,与丰臣秀吉的赌局从一开始结局其实就已经注定了的。如果他勾引失败,就会成为秀吉的家臣,如果他成功,作为情人或者男人则必然要帮助紫姬守城,抵御即将来临的强敌。
不管他成功还是失败,听命守城还是自愿守城,他都要守住落日城,守住这个今后可能是最关键的城堡。
——这才是秀吉与他打赌的真正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见到秀吉的那一刹那,毛毛已经放弃了刺杀秀吉的计划。因为他看到秀吉苍白黄的病容,已经知道此人活不久了,而且明**队在朝鲜节节胜利,东瀛主力龟缩在朝鲜沿海一带,最终被赶下海只是时间的早迟而已。
——刺杀秀吉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来东瀛很长一段时间了,毛毛的敌人除了那些虎视眈眈的武士,还有寂寞,深入骨髓的寂寞。独在异国,这种寂寞会更强烈、更无法排遣,更难与人说。此刻他心里由衷的高兴,一问一答之下,有一种得遇知音之感,大感三生有幸遇红颜。
紫姬对他的看法似乎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她现这个僧人确实博学多才,特立独行,难怪有那么高的盛名。
石兵卫却在一旁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