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恒古的雪花、飞舞的梅
一个人站在屋檐下,于花花世界的脂光艳粉中,有如一缕香。更似一座雕塑,静静地看着毛毛,她的一头秀在风中飞舞。仿佛恒古以来就站立在那里。
——这个人居然就是石兵卫的侧室浅草。
她曾是一位在温泉场浴室活动的“汤女”,也就是所谓的“搔垢女”,陪酒、唱歌、伴浴,与妓女没有什么分别,后来遇到了石兵卫,因为她搔垢的技术特别让他满意,就被他花了九两黄金买回来,留在家里搔垢,所以,大家背后私下都叫她“九两侧室”。
她很平静。
她看着毛毛,就似在看一个入浴的客人:“先生不愧是大明著名的剑客,居然能在间不容中轻描淡写地躲过致命的三剑,了不起啊。”
她叹了一口气:“我虽然不是先生的对手,但却还是要斗胆请你离开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们余下的一家人还想活下去。”她慢慢地说:“先生见多识广,一定不会相信我家大人是吓死的吧。”
“是的,我是不太相信。”
“他其实是被赐死的。”
“赐死?”毛毛说:“武士赐死一般都是切腹,怎么会死成那个样子?”
“石田三成大人到落日城来,有两件事情,一件就是得到紫姬夫人,一件就是杀死你。这两件事情都命令我家大人做,他两件都没有做好,所以,就只有切腹谢罪。”浅草淡淡地说:“可是,他刚走到自己的家门口,还没来得及与家人告别,就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杀了他,所以,他才一脸惊恐不信的样子。”
毛毛一连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他为什么不反击?”
“这个人就是七婆婆。”浅草勉强笑了笑,笑得那么凄凉:“因为他没有想到七婆婆会对他下手。”
“七婆婆?”
“是的。因为是紫姬夫人亲自下令赐死他的。”
“那么,他身上为什么没有伤痕?”
“他前面心口有一处致命的伤痕,七婆婆就是用刚才我对付你的方法杀死他的。”浅草神色黯然:“一夜的时间可以做很多的事情,比如,将死体作掩饰,清洗、缝合伤口。”
她叹了一口气,神色更加黯然:“杀人的人和检查的人都是七婆婆同一个人,她说没有现伤口,当然就没有任何伤口。”
关于这一点,毛毛心中隐隐早有预感。
“紫姬夫人虽然恨三成大人,恨我家大人帮他,但是她却不敢公开得罪、违抗三成大人,所以,才会对外宣称我家大人是被吓死的。”浅草说:“所以,我希望从此紫姬夫人能将我们一家人忘记,三成大人也不要再记起我们一家人。”
毛毛看着这个曾经在风尘中做最下贱事情的女人,忽然变得充满尊敬,态度远比对一个出身高贵的侧室更尊敬。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说:“石兵卫虽然必须听命于三成,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应当出卖作为主公夫人的紫姬啊。”
“你说得对,可是他太贪。”浅草说:“真实的原因是,他自己曾经自绝于世界,并且丧失了无数自我拯救的机遇。”
她淡淡地说:“所以,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一个人如果自己要找死,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毛毛叹了一口气,告辞、起身离开。
一片梅花和一片雪花一起飘落下来,恰好挡住了浅草的眼睛,恰好挡住了她忽然变得如刀般的眼神。
毛毛恰好没有看到。
毛毛刚走出了小半步,忽然停了下来,慢慢的拾起了那片落在地上的梅花,静静的凝视着。仿佛在看一个象征符号、一种理想的怅望、一段回忆的恍惚。
他笑了笑:“我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什么事?”
“石兵卫并不是七婆婆杀的,而是被你用刚才同样的手法,在门口迎接他回家的时候杀死的。”毛毛说:“所以,他才做梦都想不到,才会是那种奇怪的表情。”
“你真的很会想。”浅草并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大风大浪都比不上风尘中打滚的浪。她平静地说:“先生怎么会忽然有这种想法?”
“因为距离。你刚才说石兵卫的伤口是前心口,他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七婆婆又怎么用‘七里剑’从较远的地方迎面射向他?她只能从两侧或者背后才行。”毛毛说:“所以,只能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时门已大开,剑是从庭院**向他的。”
“嗯,家里有那么多人,你总不能说就是我吧。”浅草不紧不慢地说。
“当然不能。”毛毛说:“石兵卫一共有一位正夫人,两位侧室,不过,据说正夫人和另一位侧室年老色衰,早就得不到宠爱。夜已深,孩子们已入睡了,石兵卫张天双手,准备拥抱院内迎接他的人,当然是准备与他共度良宵的女人,我想,他当时一定面露微笑而又突然收缩。”
毛毛盯着她:“九两黄金对一个官禄五千石的人来说,在战国末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对你够慷慨的了。”
他淡淡地说:“要一一寻问院里人是谁开的门,只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就不用麻烦了吧。”
浅草默然。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饭的香气,混合着袅袅的炊烟,慢慢地刺激着人的食欲。毛毛忽然想起,运动了一夜到现在,自己连早饭都没有吃。
“好饿啊。”繁华落尽,他把手里的梅花轻轻地放在地上,喃喃地说:“我真的要走了,吃饭去了。”
花已落,明年还会再开,人呢?
“为什么浅草要杀石兵卫?”毛毛没有再问,因为他也不想再有新的生命死亡。因为连紫姬和七婆婆都不愿追究的事,他也没有必要再穷追不舍,如果他找到石田三成又能怎样?在落日城杀了他吗?丰臣秀吉如果以此怪罪紫姬,紫姬怎么办?紫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实在不想再为他添麻烦。
有时候不妨学一点中庸,学一点装聋作哑。
他来此的目的已达到,他已决定要离开。
但是,他已来不及出去了。他忽然看到一道白光从一道窗子一闪而过,浅草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脸痉挛扭曲,然后笑容就突然僵硬,人忽然就定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雕塑。
风吹过,她身上的各种零件就随风纷纷地掉了下来。
耳朵、眼睛、鼻孔、头、手指、下巴……一样样地往下落,和飞舞的雪花、梅花一起飘落下来,仿佛纷飞的枯叶。
毛毛瞳孔紧缩,胃忽然收缩,血液几乎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唯美、怪异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