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静寂。
石兵卫的家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的棺材就安静地停放在庭院中的那株梅树下,四周只有星星点点的烛火在风中忽明忽暗,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石兵卫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在梅树下流连,赏月、品梅——死后能暂时呆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也算是不错了。
至少他自己觉得很满意。
他就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棺材,觉得非常有趣。一个人能够看到自己的棺材,又能够参加自己的葬礼,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如果有人知道棺材里的东西,一定会觉得更有趣。
棺材里装的全部是炸药和铁钉,南蛮人用来开山的炸药。
明天一大早,就会举行他石兵卫出殡的“葬式”。参加的人会很多,有落日城的主要人物,有邀请来的贵宾,当然有家属亲戚,还有“不请自到”的人。
棺材就是为不请自到的人准备的。为前来袭击的德川军准备的。在德川军出现的时候,送葬礼的人们就会卧倒,或往回分散而退,等德川军的骠骑追来的时候,棺材就会爆炸——爆炸的强烈冲击力和铁钉会将这支军队轻松地送进坟墓里。
“葬式”其实并不是为石兵卫准备的,而是为德川军准备的。
石兵卫觉得自己真的很坏。
——因为只有坏到极点的人恐怕才能想出如此坏的主意。
经常有这样一种怪现象,提到某个人的名字时妇孺皆知,但问起该人的生平和事迹时,却又是鲜为人知。石兵卫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物。他在落日城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大坏蛋,人人恨之入骨,人人想“得而诛灭之”,可是大家对他“坏的事迹”却是不甚了了。仅是草草认为他贪财好色一点而已。
这也是东瀛的一大特色:只告诉大家他是坏人,却又不告诉大家他作过什么坏事。好在大家头脑比较简单,不喜欢刨根究底,所以他还不至遇到太大的麻烦。
——石兵卫现在就准备做一件天大麻烦的事,让大家永远记住他“坏”的事。
这件坏事已经实施很久了,从他一开始诈死,就秘密开始了。它最终的成功必将改变战局!
他忽然想到了毛毛,想到毛毛的查看一无所获,不禁哑然失笑,暗骂:“什么**的阳光剑客……干脆叫阴光剑客好了!”
这样想,他的心情立刻又更愉快起来。
焚香的炉子被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淡淡的香气和烟弥漫了整个庭院,突然,风起。昨夜石灯笼里燃尽的死灰被卷起,撒在了青石路面上,又很快被下一阵风带走,吹得无影无踪。身后忽然有人从黑暗中走来。
石兵卫没有回头,听沙沙沙均匀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的正室土屋。
土屋出身高贵,有二十分之一的皇室血统,人长得却和她的名字一样土,从她进门的那一天起,石兵卫就没有喜欢过她。可是,她与“九两侧室”浅草不一样,从十三岁嫁给他,为他生育了一儿一女,二十多年来,任劳任怨,一路走来确实不容易。
石兵卫对她更多的是敬重和愧意。
他不用回头,因为土屋根本不会武功,连杀鸡的刀都拿不稳。
土屋的长裙“蟋蟋蟀蟀”地拖曳在木地板上,掩盖了另一个刻意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走神的时候,石兵卫突然觉得腿肚子上一凉,然后一个趔趄,几乎向前摔倒在地。他左手撑住地面,右手握着长刀,下意识地向后挥去。
刀锋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弧。
他觉得砍到了什么硬物,随后便有一股滚烫的液体溅到脸上。被削掉了半边脑袋的偷袭者歪倒在一边。
石兵卫回过头,就看到了土屋。
土屋提着一盏行灯,在光影中诡笑。她脸上的“一抺微笑”非常怪异,非常恐怖。在行为心理学专家眼里,她的笑属于一种“微表情”,是在掩饰内心的真相。因为反抗大脑下达的指令,内心情绪波动牵动脸部肌肉,才会出现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微表情,让人看了“牙痒痒”。
石兵卫就看得牙痒痒,做梦也没有想到土屋会带人偷袭他。他的腿上挨了一刀,血流不止,他如今也只能坐在地上,没有还手之力了。
土屋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的生死与她无关。她只是径直走到棺材前,双手轻轻地托起了重达千斤的棺材,样子举重若轻,仿佛撬起的不过是一片鸿毛。
石兵卫看得大吃一惊。实在搞不懂这个“连杀鸡都不敢”的女人怎么会有如此高的武功?
“谢谢。”土屋笑了笑,笑得惨不忍睹:“谢谢你的炸药。”
“你要做什么?”
“这里离三之丸的城墙并不远,我要用这个棺材去把城墙炸开一个缺口,引主公的军队进来。”土屋又裂嘴而笑:“这叫春鸟引蛇,里应外合。”她叹了一口气:“我好久没有做这种牛刀杀鸡的事情了,为了攻破落日城,说不得,只好做一次了。”
东瀛的城堡中心的内城称为“本丸”,是执政之处,外城是“二之丸”,最外侧的“三之丸”是城主或重臣们居住的地方。
三之丸,城之重地,此处出事,定会引起内部巨大的破坏和混乱,城很快就会被完全攻占了。一般而言,如果三之丸、二之丸相继被破,城主就只有在本丸天守阁切腹自尽,然后纵火焚烧天守阁,在烈火中以谢天下了。
石兵卫很平静,出奇的平静,甚至还有一点偷笑。
土屋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不着急?”
“我当然不急。”石兵卫说:“我急的是你为什么不快点去?”
土屋却忽然不走了。
石兵卫不停向她挥手:“快点去啊,磨蹭什么。”
她更不走了,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弄不懂这个人是不是吃错了药。
“我们夫妻也有二十多年了吧?”石兵卫说:“这么多年了,我能不了解你?你为人一向阴冷,又冷又潮。还冷不丁甩出来一两句刻薄的话,叫人像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大笑:“刻薄这东西不是好东西,尝多了就腻了。”
土屋鼻子里哼了一声。
“刻薄的人往往记恨,这些年来我又娶了两房侧室,你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了吧。”石兵卫说:“你以为我真的没有防备你?你以为我真的这么笨?”
土屋脸都变绿了。
“很多人认为你不过是一朵本来在温室中成长的兰花,却因暴风雨而失去温室,乱世中走进唯一能够避难的石川家屋檐下,无奈这屋檐也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即你偶尔有些恣意妄为,充其量不过是个想让丈夫回眸一笑的可怜女子而已。”
石兵卫说:“可我知道你不是,从你一嫁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他眼中似乎有一根针:“你是忍者!”
土屋很惊讶:“你知道?”
“是的。”
土屋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你知道还让我进门?”
“嗯。我不仅知道你是忍者,还知道你的武功很高。”石兵卫说:“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过你杀鸡。”
土屋很奇怪:“我没有杀过鸡啊,我连菜刀都没有提过。”
“我知道。”石兵卫说:“不过,有一次,你从一只活崩乱跳的鸡面前走过,鸡突然扑扑扑地挣扎了几声,倒在草丛里,很快就一动不动了。”
他说:“后来,我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的心态,仔细观察了鸡的死因,现它是由于恐惧而血液突然倒流堵塞而死,换句话说,它是被吓死的。我只听说过人可能被吓死,却从来没看过鸡被吓死的。”
他叹了一口气:“很可能我都敌不过你十招。如果刚才你出手的话,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土屋似笑非笑:“我现在出手也不迟啊。”
“已经迟了。”石兵卫淡淡地说:“棺材上面涂的‘蓝颜’已经通过你手上的肌肤渗入到了你的血液里。”
“蓝颜?”土屋脸色大变,由绿变黑,暗怪自己大意:“你居然用如此歹毒的东西对付我?”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石兵卫说:“如果我不‘故意’先中刀,不用这样的东西,不和你说这么久的话,让毒药在这一段时间里渗入你的血液,我还能对付你吗?”
蓝颜呈深色,与棺材的颜色融合在一起,肉眼难辩,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渗入慢,正因为渗入慢却使人极不易察觉。
——土屋这样的高手才会着道。
——这也是慢的好处。
土屋脸色变了又变,却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你笑什么?”这下轮到石兵卫不解了,心里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我笑你不了解忍者,更不了解忍术。忍者几乎都拥有天赋的异禀。”土屋说:“我的忍术就是用毒,从一生下来我就被用毒液浸泡躯体,全身自然而然充满了毒性和抗体。”她说:“你看到的那只鸡并不是被吓死的,而是被我身上的毒气熏死的。”
她慢慢地用一只手托住棺材,展示另一只如鸡爪般的手,“桀桀”而笑,笑得令石兵卫头皮麻:“我的手上涂有一层蜡液,百毒难侵,何况区区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