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兵卫笑不出来了。他忽然现今晚的事情一点也不好笑。
“你这个人就是太自负,真的不了解女人。”土屋将棺材放在地上,眼中已有了杀气:“我和你毕竟生活了这么多年,又育有一双儿女,我本想就这样出去,对你、对我都有一个交待。”
她冷冷地笑,笑声非常怪异让人直冒冷汗:“我本并不想杀你,谁知,你早就没安好心,也怪不得我了。”
作为一名武士,在目前的情况下,石兵卫至少有三种方法:
一、假笑,就会成为不敢正视对手的卑怯者。
二、武士无食,也要剔牙。
三、人的一生确实短暂,只要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活着就好,在恍如梦中浮掠而过的人世间做着讨厌的事情,苦苦地过日子,是愚蠢的。
可是,这三种方法没有一种适合现在的局面。同类物种之间的争斗,会过不同物种之间生存斗争。两个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却要尽力杀死对方,这样残酷的宿命,真的令人痛苦和悲哀。
如果今后儿女问起来,活着的那一个人该如何回答呢?乱世相争,从来都如同修罗地狱般残酷无情。
武士和忍者的生命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他们的主人,或者某个组织。为了主人他们可以随时做出牺牲。就算是自己的父母、孩子阵亡,也不应该有半句怨言。
他们对于任务相当执着,甚至在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情况之下依旧会坚持到底,直到完成任务为止。还有,他们对于团队的绝对忠诚的精神是无以伦比的。任何屈辱都无法击溃他们,他们都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地头脑,并且随时掌握着周围的一切,也懂得随遇而安,并不怨天尤人。
——为了完成主公的任务,那怕是杀死自己的亲人,也必须要做。
——毫无怨尤而从容地去做。
风潇潇地刮过,似乎独独避开了庭院的所在。梅树也恐惧地俯下头,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一种声音,一种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在蔓延……
随着一声呜咽,石兵卫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惊恐地睁着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的不过是一只猫。
一只小黑猫从土屋的袖中跑出来,一下了窜上了棺材,站在上面,口中出呜呜的叫声,非常低沉,好像荒野上的闷雷,又似狼嚎一般。如泣如诉,毛骨悚然。
猫圆溜溜的眼睛的瞳孔出碧绿妖气的光芒,带着一种死亡腐烂的气息,死死盯着石兵卫,盯得他浑身颤抖不止。
一只猫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作为武士的石兵卫会一脸的恐惧?
如果你侧耳细听,会听到一阵如鬼咽般的咒语从土屋的嘴里缓缓而出。小黑猫弓着身子,口中出咕咕的声音。它的脊背越鼓越高,四肢不停的僵直站立,猫眼一闪,碧绿的瞳孔中间泛着一丝微白的光芒。
光芒稍闪即逝——这就是“人肉引擎”的控念忍术——通过那一丝光芒,触电一样传到石兵怀的眼中,再从他的眼睛下意识地传到脑中,于是,他猝然从榻榻米上跳起,如鬼附身,挥刀就向自己的腹部刺去……
土屋悠悠地出一声叹息,为石兵卫,为她自己,为她们共有的儿女,为这个曾经的家……
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雷鸣似的长啸,啸音由远及近,来得极快,似乎就在耳边呼啸,伴随着那声呜咽震鸣之后,榻榻米的窗格好像被什么人一推,窗子忽然“啪”地一声打了开来,一股凛冽的寒风从窗户中飘了进来,夹杂着潮湿的气息,迅的席卷着整个角落。
寒风中,一枚石子一闪而过,去势如刀,“啪”地一声,恰好击中了石兵卫剖腹的协差,刀落,人止。
从啸响到击落刀,整个动作不过一刹那,这一刹那却是兔起鹘落,夺人心魄。由多个动作一气呵成——
毛毛刚一入宅就看到了石兵卫挥刀,他来不及上前,急中生智,情急之下长啸一声,先惊动石兵卫心魄,神智一醒,让他挥刀的动作一惊之下慢了下来,有片刻停滞,毛毛才有时间出手救人。
毛毛与紫姬总算及时赶到了。
“我没有看错你,你终于还是出现了。”石兵卫看着毛毛,淡淡地说。
毛毛苦笑:“我却看错了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他叹了一口气:“在落日城,我看错了很多人。”
石兵卫也在笑:“刚才我还在心里骂你呢,你信不信?”
“我信。”毛毛说:“你想杀我,我都信。”
有个东西偏不信——那只小小的黑猫,它耳朵直立,眼睛微开,嘴闭着,尾巴呈弧度竖起,身子竖成弓形,忽然从棺材上窜了起来,呜咽咆哮,张口露出尖利的牙齿,猛扑过来。
它扑向的目标似乎是毛毛,不料,它在空中轻描淡写的以一种极柔软的方式一转,“嘶”地一声,前爪抓向紫姬的胸,完全像只色猫。
紫姬手中的紫绳一抖,如鞭子一样飞舞而上,圈向其爪。不料,黑猫似乎知道此招,爪一变,躲过紫绳,再一扬,“唰”地一声,抓破了紫姬的黑色外衣,在肩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抓痕。
好厉害的猫!
紫姬急退,土屋手里扬了一下,一把沙如满天星光般洒了过来。
土屋善用毒。
这不是普通的沙,这种沙叫“赏脸”,也叫“破脸”,只要有一粒赏在脸上,毒性立刻就会如水螅附肤,在你光洁的脸上留下如爆竹爆炸之后产生的浅炕,对付美丽的女人极有效。
毛毛的衣袖一卷,一阵狂风席卷过去,如秋风扫落叶,将星光回眸,沙粒回飞,土屋与猫几乎同时呜咽嗥叫,一人掩面而倒,一猫抽搐而坠。
“赏脸”赏了他们自己的脸。
好险!
紫姬心有余悸。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很长时间,都因极度战栗和恐怖而无法说出一句话。良久,才如同大梦初醒般站起来。
毛毛急看,她的左肩片刻已红肿。毛毛忙点她的肩井**止住血液上行,就在此时,忽听石兵卫大叫了一声:“不好,她点燃棺材了!”
原来,土屋左手扬出“赏脸”之际,右手的行灯就点燃了棺材炸药的火引。火引很短,只有“一片枯叶从树梢落到地上”的时间。
“你先给紫姬上药。”毛毛对石兵卫叫道,然后一个箭步冲过去,大喝一声,双手托起棺材,几个起落,从庭院飞了出去。
紫姬脸如土色,急得大叫:“危险,把棺材扔掉。”
毛毛却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五十五、决战之战
落日城,城下町。
总堀,吊桥。
正在进行着一场更加惨烈的争斗。
护城河称为“堀”,拱抱整个城下町的护城河是“总堀”,环绕城堡全体的护城河是“外堀”,最靠近城堡中心的护城河是“内堀”。
残月如钩。痴君从城垣上跃下,落到城下町时,下面正有一个人在等着她。一个可怕的人,就似一把割草的钩,冷冷的,闪着寒光。
鹤子眼中的光更冷,冷淡如深夜残月。
痴君瞳孔突然收缩,呼吸都几乎停顿,半空中一连换了几种姿势,护住全身,她一落地,立刻收缩,踏实。她要先站稳,站稳了才能守,守住了才能攻。
鹤子冷冰冰的眼中也不禁露出欣赏的神情。
有的人注定都会成为今生的对手——她们就是这样的人。仿佛与生俱来就是为了今天所出生的。
鹤子一点也不着急。
因为痴君需要的是时间,而鹤子却有的是时间。她要做的就是拖延、甚至终止桥落下的时间。
仅此而已。
城上有冷箭、有冷枪。城里内侧有落日城的武士蜂拥而来,余下的忍者正与其恶斗,尽管斩杀了数名,却仍寡不敌众,很快损失过半,根本没有机会砍绳、放桥!
吊桥蚊丝不动。
远处扬起灰尘,德川军的骑兵部队正朝此冲来,很快就要突破最后一道——即重兵防守的第三道栅栏。有零星的铁炮响起,但已止不住铁骑疯狂席卷的步伐!
——兵临城下已是毫无悬念,现在战场的关键是放下吊桥!
——桥放则城破,无桥则兵止于此。
微风中摇曳的芦苇,纷飞的芦花,缓缓流淌的护城河水,无声无息,唯有四处金戈铁马、嘶杀此起彼伏。
两人静静地对望着,就犹如两尊雕塑,一动也不动。
有时不动比动更可怕。
忍术相争,从来都如同修罗地狱般残酷。坚忍内敛,静中藏动,一动则天地色变,让人目眩。一动则决定此战的结果!
有一名年青忍者,一边挥刀格开长刀,一边护着痴君,杀得双目红,嘴里大叫:“雨心!愣着干什么?快砍绳放桥啊!”
痴君当然知道,可是她却不能动。因为她落下来的时候,鹤子已经抢先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只要她一动,鹤子手中的刀就到了。
鹤子用的是种特别制作的忍者刀。与一般人的想象大相径庭,刀身又丑又不起眼。它是直刀,基本无锋刃,只能拿来刺。加长加固了刀柄,柄上有拴长绳,可以靠在墙角踩着它翻墙头,一拉绳子就收回来,也可以躲在水里用刀鞘当呼吸管。
她手里的刀特别短,只比匕稍长一点。
此刀俗称神平。明者是侍奉真田幸隆、昌幸的忍者集体领信政,是女忍者集团“祢津流”的创立者。能用如此短刀的人,即便在同行间,也能让人恐惧。
因为刀短,连很多人倒下去之前都没有看清她如何出的手。
痴君瞳孔再次紧缩,皱了皱眉头,慢慢地说:“原出生于有驯鹰者之家称号的祢津家,创立了甲阳流忍术,你应当是她的传人,对吧?”
“是的。”
“难怪我的手下在你手里不堪一击。”痴君嘴唇咬住几绺飘忽的长,淡淡地说:“看来今日你我一战,已是生死一战。”
“忍者之间的作战那一场不是生死之战?”鹤子说:“更何况我们同为女忍,熟悉对方作为女性的套路、思维,我们同为最孤独同时最不容易被关注的存在。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你的什么手啊、什么吻啊,媚术啊,对付男人还可以,对我却都没有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冷笑,骨子里透着一股阴冷:“所以,今日你我一战不仅是生死之战,更是女性忍术最高境界的决战!”
“对。”痴君嫣然一笑,纤手拢了拢脑前的秀,她空着手,手里什么也没有,她会用什么来对付鹤子手中的“神平一刀”?
——说什么“堂堂正正决胜负”,这些都是皮粗肉厚的武士们才会说出来的虚伪套话。忍者根本没有必要和敌人进行正面冲突,不断在刀枪剑戟中游走、伺机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才是忍杀的极意!
——但是,忍者之间的作战却是无法回避的,痴君与鹤子此刻更是如此。
杀气在空中渐渐弥漫,空气窒息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连一旁血战的众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份沉重,手里的刀似乎慢了下来。
也许并不是慢,而是死前最后的挣扎。
“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吧!”鹤子大叫。忍者们死的死伤的伤,已没有任何威胁,仅余最后一保浑身浴血的忍者还在死死支撑,努力给痴君最后一次机会。
痴君已没有机会了,她已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
她的刀已出手。动作矫健如鹰,刀的冲刺迅急如光。她的刀很快,可是鹤子的刀更快,快得就如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亮丽而现。
迅疾而出。
远处的月尘院瞳孔突然收缩。因为她现,鹤子的武功远比她预计的要高得多。
她忽然对自己的计划和用兵产生了怀疑。
她忽然感到了一丝绝望。如果能重新来过,她忽然想放弃计划,因为她实在不想因自己的估计错误而让痴君丧命。
她喜欢这个爱淡淡浅笑的女孩子,喜欢这位鬼怪机灵却又机智百出的女忍者,在她的内心中早就认为,痴君是最能得其衣钵,最有可能成为上忍,也最有可能做出一番大事的人。
她也希望痴君不会让所有心急如焚的人失望!
因为,痴君是攻城最重要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