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地,深夜。
雪、淡淡的,轻轻的,如白色的精灵落了下来。像鹅毛一般,像柳絮一般,像芦花一般,像蒲公英一般,在空中轻盈飞舞,随风飘动。
古田织部独自一人正在清理茶具。
他长着一颗锃亮的光头,肥头大耳,被人们戏称为“风雅大和尚”。他的视力也很差,有近视,远处的世界在他的视野中永远都是模糊的。
不过,对于光头与近视这两点生理缺陷,他却一点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茶。他就似一个虔诚的处*女,已将其一生最宝贵的时光献给了茶。
对于他来说,生活的浊汤浑水在**之后,便一点点沉淀下来,变得清明清澈、安静质朴。就如一个人走入人生的冬季,静静地等待一场雪。
他需要雪。
茶会的主题就是“雪”。
他准备的很细致,细致到每一处微小的细节,他都要亲自过问。他认为茶人的修养在于内心,茶道的真谛源于自然,茶会的真谛则体现在细节。
此刻,他却正在心里叹息,为一个时辰前生的一幕悄然叹息。
他将茶会的露地安排在一块骏府后面的坡地上,有山、有林、有花、有亭,有小桥、有流水、有小径、有曲池,高耸入云的七层天守恰好作了茶会的背景。构思之巧妙,连他自己也叹为观止,非常自得。
问题出在很小的一处细节上。
几个弟子负责打扫落叶、枯枝、碎雪,清扫得很认真,几乎达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他在旁边看见,却说:“没有打扫好。”
弟子们又扫了一遍,他见了仍然摇头,弟子们只好再扫一遍,他还是摇头。弟子们不知所措了,问:“师傅,怎样才算打扫干净呢?”
他只有叹息,却没有生气。
——作为茶人,他已经很少生气火了。
——他最后一次生气,还是十年前,他的一位客人不小心打烂了一件珍贵茶合的时候。
露地有树,古树。
古田织部听了弟子们的话,淡淡一笑,走到树边,用手摇动整个树干,一时间落叶纷纭,满地金黄。这时奇迹出现了:五彩缤纷的美丽落叶、古扑的枯枝自然而随意地落满了露地,淡淡的纷雪飘舞地洒在上面,四处里静极了,但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生机……
露地美极了!与自然显得异常的和诣!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他说:“打扫好了。”
弟子们不解。
“所谓的茶道不是刻意地一尘不染,茶道不仅仅是外在的净,而且是内心的净!不仅仅是外在的静,也是内心的静!不仅仅是外在的和谐,而且是内心与外物完美相融的和谐!”
古田织部慢慢地对弟子们说:“对自然形态的尊敬和始终保持一颗欣赏的心,人不仅不必费力去雕琢,反倒能安然享受动态自然所创造的丰富变化。树外无香,所有的芬芳都源自树林时时刻刻的散。”
——“大自然赐予我们美丽的时候,索取极微,但从人类社会获得任何一点东西,代价都十分昂贵。经典的创造很多时候都是因为不太精明。”
弟子们有所触动,一弟子问:“师傅,你是如何想到的呢?”
他说:“春去秋去,秋收冬藏,落叶、雪花和自然一样,是永远扫不干净的,这是人生里无可奈何的事,但天地里的枯叶与雪花反而增添了露地的美,生命的飘零也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们不必试图想要过没有烦恼的、一尘不染的人生,而是要使一切生命中的飘零,成为苦难历程中风情的点缀。”
——“让我们抬起眼睛,欣赏那些飘零,体会那种变动吧!让我们有美好的心,与大化一起进入泰然自若的境界吧!”
弟子们恍然大悟。
一个弟子忍不住问:“师傅,我们内心要如何才能修行呢?”
织部说:“在明国大梁山,彝族妇女在山顶就能和半山腰的朋友聊天,而且一路走一路聊,能从山顶聊到山下,两个人从不用扯着嗓子喊,彼此是怎么能够听到对方的?”他问:“这是为什么?”
弟子们不解,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他说:“很简单,就是心、关怀、专注、清净。”
他淡淡地说:“你们只要做到这些就可以了。你们不用刻意大声地表达,人们会听到你们用‘茶’的形式所出的声音。”
弟子们叹服,均有所悟,恭恭敬敬地行礼而退。
“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半夜倚乔松,不觉满衣雪。”
四寂宁静,看着天空势态优美的纷雪,古田织部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具,心中一动:
“雪”这个主题此刻不是正好自然体现了吗?如果此刻举行茶会,不是正好暗合了这一意境吗?如果等到雪停之后,反而没有这样的风情了。
可是,今日的客人能体会到这样的意境吗?
他没有把握。
因为能够得到一位欣赏、理解的知已,几乎和妓院里找到一位美丽的处*女一样难,几乎和“不可能”差不多。
夜已经很深了,深得已快到了尽头,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古田织部开始慢慢地升火、点炉、添炭、占香,在大茶盘上置茶壶一把,此为紫砂陶壶,“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壶小如拳。
茶杯一套,杯小口圆,多为青白瓷,形小如核桃。
茶炉用细白泥制成,形似直筒,高一尺二寸。另外,还有煎水用的壶、盛汤用的茶盅、饮茶的壶盏及放壶盏的棕垫、扇火的纸扇、夹炭用的竹夹等,皆玲珑雅致,无一不精。
炉子是很考究的唐物,如果放在茶屋的一隅,叫做“隅炉”;炉子面对客人叫做“向炉”;放在草垫外面,叫做“出炉”。
他将炉子放成“向炉”,因为他在等客人。
很可能此刻不会来的客人。因为即使没有人来,他也要以期待的心,静静地等候。即使一个人没有来,他也会一个人把茶的程序先进行一次,不为别的,只为了这自然的满天细雪。
亭子中的挂轴只有一个很大的汉字,力透纸背,平增了一份肃杀!
那个字就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