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萍轻声道:“嗳,睡着了,这么快!”孙明把报纸一掀,站起来笑道:“刚才还有说有笑,一不做声就睡着了。”看见佳萍端着水,又道:“我也正渴了!”他伸手去接,佳萍却一弯腰把杯子放在床前一张矮桌上,孙明一愣,笑道:“还搞差别对待!”佳萍低声道:“你又没生病!”孙明笑道:“生病就好了,可惜没那福气。”佳萍道:“快了,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她拎着报纸坐到床边,自顾低头看起来。哪里看得进去,一种难名的况味在心底荡开。昨天一场真是难以想象,她是忘乎所以了,离别时情意绵绵,就连刚才在路上也还是那般殷切,可是又见到了,却陌生起来,连带着对自己也陌生起来。她坐在那里,看见灵魂竟自个儿跑了出去,站在他那一边,也正瞪着眼瞧她。
他是在望着她,她今天这样沉默寡言,其实,仔细想起来,她的话从来都是极少的,可既然已经那样亲密,她对他总该有些改变吧,好像还是疏离得很。照他的心地,他立刻要抱住她吻她了,她却没事人一样,只守着路路,不留一点机会。他纳闷极了。
半晌,佳萍忽然把报纸往膝盖上一按,抬头道:“这报纸,真没什么看的!你昨天不是说有一段什么故事吗?。”她压着脚步走到客厅,孙明跟出来笑道:“你还记得,我以为隔了一夜,你什么都忘了呢!”她到底开口了,他还是很高兴的,不过想起她刚才的神气,忍不住要气她一气。佳萍并不看他,道:“爱说不说!”孙明笑道:“不是不说,其实原本也没什么,不过是我的设词,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留个头,让你惦记着早些过来,没想到还真管用。”佳萍道:“知道你是有心计的,算给你骗住了,我就是为那句话来的,既然没有,我就该走了!”孙明笑道:“你怎么一副孩子脾气!”
有人摁门铃,“叮铃――”仿佛乡路上的自行车,一拨铃铛,立刻有无数清脆的声音来回答,又被笑谑是孩子脾气,佳萍突然快活起来,跑去开门。却是韩妈。韩妈一见佳萍,先是一愣,立即又笑道:“沈老师也在!”那笑仿佛沉甸甸的,把她的背也压弯了,佳萍却只搭着眼皮应了一声。她实在不能多看一眼,眼前这张脸与其说是在对她笑,不如说是在对她抽搐,它和另一些脸凑在一起,交头结耳,挤眉弄眼,她不能不仇恨起来。那仇恨仿佛永远是新鲜的绽开的血肉,一眼便能刺痛她的神经。她突然间非常清晰,所有事物都一下子透彻起来。她不是骂她“妖精”吗,好,别白担了这虚名!她忽然高声道:“孙明!”
孙明在一旁却是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还是当着别人的面,这样突然,像是做学生时被老师点到名,心里忐忑着,知道总有一些难题在前面等着他。
她却并没有令他为难,只道:“我的包呢?”韩妈立刻笑道:“我去找。”她立刻走进孙明的屋子里,佳萍气得脸都白了。孙明当然不理会,诧异道:“你要走了?”佳萍道:“嗯,本来就是顺路取包的!”孙明道:“哦!”
两人都沉默了。韩妈却背地里一个人热闹起来,果然叫她说中了,以前还孙总长孙总短的,现在竟直呼名字了,哼,这种事情一经她的眼,再没错。虽然早在意料中,但亲眼坐实了,还是觉得很兴奋,可惜还得熬到回家才能说。今天可又有说的了。昨天她回家,委委曲曲地把丢活儿的事诉出来,却被老头骂了个狗血喷头。想想也是,工钱算是高的,活也很少,好好的突然丢了,再上哪里去找这么一个。她心里空落落的,嘴上却强道:“吃苦受累就算了,还要受气,他就是拿八台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回去!”
八台大轿没来,一大早却来电话了,她一听是孙明,立刻一阵欢喜,中了彩票似的,再想不到。她小心地答应着,挂了电话,立刻笑道:“他离了我,再找一个合意的人也难,好话说了一堆,那孩子又只要我,算了,我大人有大量,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老头却还是骂,他原本耳朵有些聋,韩妈昨天费了许多口舌才给他说清,今天又扶着那摇椅,以高于昨天几倍的气势报告了这个喜讯。老头终于安心了,一安心就立刻在摇椅里睡着了。韩妈赶紧过来,有过这一次,以后说什么都得小心行事了。
韩妈从孙明屋子里走出来,又在客厅转了一圈,最后才从路路屋里把包拎出来,双手送上去,笑道:“沈老师怎么不多呆一会儿,有你在,路路高兴,都高兴!”孙明的眉头拧成疙瘩,道:“你快去看看路路,小心别叫她蹬了被子,感冒才好点。”韩妈立刻笑道:“您尽管忙您的,有我在,您就放一百个心!”孙明却觉得她神情暧昧,心里只有一百个不舒服。佳萍只冷冷的,把衣服和头理了两下,对孙明道:“你送送我!”孙明意外极了,立刻就要走,佳萍笑道:“穿这个怎么出门,快去换一件,我等你!”当着韩妈的面,孙明立刻尴尬极了。
两人紧随着出门了。韩妈关上门,把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呸,给你拿包,脏了我的手!”她这样奉承她,她还哭丧着一张脸,也不管有人没人,说那些骚情话,可见是个妖精。一想到妖精两字,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幸亏昨天她并没听见,要是那样,就算她有十只手,也都要用来爬出这个门了。这种女人的话总是比老婆的还管用,也难怪,正经事不能趁心随意也就罢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再不顺着,也太不给面子了――何况孙明跟前也没老婆,还不是由她说下天来!不管怎样,她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呆下去的,所以当然不能像上次那样去惹她,想到这里,她不禁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竟成了这些女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