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政变后，冯天虎的连队又回到南苑驻地。

这天早上，冯天虎起床之后正在洗漱，胡亮端着粥和馒头进来：“连长，吃早饭。”冯天虎擦了擦脸，用牙刷沾了牙粉刷着牙，回头看了一眼胡亮，问道：“张老爷家都回来了吗？”

胡亮点头：“回来了，我昨天去看过，都好……芷墨姑娘也回来了，叫您有空过去坐。”冯天虎继续刷着牙，没说话。

洗漱完毕，冯天虎和胡亮坐在桌前开始吃早饭，外面卫兵报告说鹿师长请冯连长去一趟。

北京政变后，鹿岳琦已经升任国民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冯天虎好像并不意外，嗯了一声就继续啃着馒头。卫兵退了出去，冯天虎又抬头问胡亮：“刘凤威安排好了吗？住哪了？”胡亮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冯天虎，冯天虎接过，看了一眼，便揣在兜里。

吃完饭，胡亮端着碗筷出了门，冯天虎整理军装准备出门，走至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到床尾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条捆的齐整的银元，这些钱是他的所有了，什么来路的都有，他并不是个贪财的人，但是他明白钱的好处。他把所有银元都揣在身上，转身出了帐篷。

冯天虎来到了北京城内的司令部，在卫兵的指引下来到了鹿岳琦的办公室门前。他正了正衣冠，中气十足的喊了声：“报告！”门内传来鹿岳琦沉沉的声音：“进来。”

冯天虎便以昂首挺胸的标准军姿步入房间。鹿岳琦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冯天虎走到鹿岳琦正前方，立正，然后是一个十分利落的敬礼：“师长！”

鹿岳琦点了点头，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年轻军人，身材高大魁梧，眉清目秀，虽然年轻，但气度陈敛，实不多见的青年军官。鹿岳琦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读到：“冯天虎，祖籍河南，光绪二十八年生人，民国八年从戎，最初参加陕西靖**，1921年被冯玉祥部收编，1922年参加直奉战争，因在河南作战勇猛，升任连长之职。”读完，鹿岳琦抬头看着冯天虎，缓缓说：“现在可以在后面再加上一条：1924年参加第二次直奉战争，北京政变中机智勇猛，活捉总统曹锟。升任国民军第一军第一师特别警备营营长。”

冯天虎更有力的立正，敬礼：“谢师长栽培！”鹿岳琦笑着说：“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冯天虎点头道：“是！请师长放心！属下愿为冯司令和师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鹿岳琦微微点头，继续说道：“即日起，你从南苑驻军搬到司令部办公，现在政变虽然成功，但局势依然不稳，国家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好好干！……去吧。”冯天虎点头答是，便敬礼告退了。

从鹿岳琦办公室出来，直到走出司令部门口，冯天虎始终面沉似水，没有半点波澜，走出司令部，唇角才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走过一个路口，立住，朝那路口望去，前面那条路就是去张家的路，他在那里伫立良久，终于还是抬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冯天虎按照胡亮给他的地址，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堆胡同里找到了那个小院落，抬手敲门，门内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谁啊？”那声音轻盈明亮，带着颇有韵味的尾音儿。“我。”只沉沉的一个字，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冯天虎闪身进入门内。

门内迎着他的女子穿一身樱粉色旗袍，上身披着银色流苏披肩，卷发在脑后盘成错落的发髻，衬得小巧白净的脸娇艳欲滴。这女子就是曹锟的四姨太刘凤威。刘凤威是戏子出身，四五年前也是红遍北京城的台柱子，后来被曹锟看中，娶回家当了最得宠的四姨太。为了打探消息，刘营长曾派冯天虎给四姨太送去厚礼，不过，这四姨太根本看不上那些黄金珠翠，倒是看上了冯天虎。

“这里不比总统府，住的不习惯吧？”冯天虎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内走。

“你来了，在哪都惯。”刘凤威跟在他身后，娇滴滴的说道，她是天生的旦角，连说话都带着好听的韵味和水音。冯天虎走到屋内，把揣在身上的那些大洋都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转过身，脸上是招牌式的平和笑容：“这些钱你留着用，我一个穷丘八，也只有这么多了。”

刘凤威愣住，她直直的盯着冯天虎的脸：“冯天虎，这些钱是什么意思？想把我打发了是吗？”冯天虎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军帽，有些艰难的说出了一个字：“是。”

啪！——刘凤威气急的巴掌打在冯天虎的脸上，“冯天虎你混蛋！我背着总统把密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你，这事除了总统和司令就只有我知道，我连总统都不要了，我是为了你这点钱吗？！！”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气氛而颤抖，不复刚才的优雅韵味。

冯天虎看着刘凤威眼中的气愤和悲伤，眼中泛起不忍：“那你还想要什么？能给你的我都给你。”刘凤威凑近他的脸，几乎鼻子碰鼻子：“我想要什么你知道，我要你娶我。”冯天虎看着那放大的脸，笑了笑，语气有些调侃：“想做我老婆？做我老婆可不容易，得随时准备好当寡妇……”

“我不在乎！”说完刘凤威终于吻上了那近在咫尺的嘴唇，她的吻决绝凶狠，不似以往的柔情似水。冯天虎往外推却推不开，他又怕力气大了会伤到她，便任由她发疯。

刘凤威直吻到自己快不能呼吸才移开唇，急切的去解冯天虎的军装扣子，可是手却抖得怎么样都解不开，冯天虎抓住她的手，展臂搂住了她娇小的身体，梦呓般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别这么想不开，你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早点找个踏实的人嫁了吧，跟着我或者曹锟，都不会安生的……”

刘凤威在他怀里终于安静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他怀里才会安静下来，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他就疯魔般不能忘记那温和的笑。她知道，冯天虎是不爱她的，一直以来她都知道，他的靠近，他的温柔，他的笑都只不过是在利用自己而已，可是自己竟连恨他都恨不起来……泪水终于滑落，沁入硬挺的军装：“今晚留下吧，明天……我就离开北京。”冯天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夜，刘凤威不知疲惫的一次又一次缠上冯天虎的身体，像要把这辈子的激情都耗尽一般，而冯天虎却还是时常走神，他努力调动自己的**，想让肌肤相触的颤栗冲垮脑中不断浮现的影子，闭上眼睛，却还是挥之不去。他想，也许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吧，对的人，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便已牢牢拓在心上。

第二天清晨，冯天虎按时醒来，他小心的把已经被压麻的胳膊从刘凤威头下抽出，起身从地上拾起凌乱的军装穿好，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依旧熟睡的女人，女人单薄的肩露在被子外面，他走回床边帮她拉起被子盖好，轻轻说了声：“保重。”便转身离开了，房门被轻轻关上的那刻，一滴泪从女人闭着的眼角滑落。

清晨的北京还很安静，这个古老的城市还没完全苏醒，街边偶尔走过行色匆匆的人，与冯天虎擦肩而过。在回司令部的路上，他又经过了那个路口，他只来过一次，却清楚的记得，从这里一直走，到尽头右转，就能看见那座漂亮的院子。他摇头苦笑，在心里咒骂自己无耻，刚从一个女人的床上爬起来就想见另一个女人，如此污秽的自己还有资格拥有那份纯洁么？他转身离去，不再看那个院子的方向。

来到司令部，鹿师长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办公室，并下发了正式的委任状，冯天虎升任国民军第一军第一师特别警备营营长，特别警备营是这次军队整改时鹿岳琦新建的编制，人员配置还没有完备，归师长鹿岳琦直接调遣。冯天虎明白，这个警备营等于鹿岳琦的亲兵卫队，是很多人眼红的地方。

冯天虎没有着急做职务交接，他坐在椅子里点燃了一支烟，慢慢的吸了一口，闭目沉思了起来。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司令部的人事状况，鹿岳琦师长他很早就留意过，这个人英勇善战，眼里不容沙子，他的手下必是他亲自挑选的精兵强将，但是，此人也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越级指挥，比如冯天虎自己，这次就是鹿岳琦亲手提拔，工作内容也是亲自安排的，直接跨过了旅团级的军官，这样的领导风格对冯天虎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他可以直接追随鹿岳琦，升迁的机会大了很多，坏处呢？就是容易树敌，冯天虎得鹿岳琦赏识，之前一直追随师长的人心中定会不快，比如于参谋。冯天虎自治根基尚浅，开罪不起那些老油条，为今之计只有收敛锋芒，示好，示弱，等待时机，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把烟熄灭，先拿起电话打给南苑驻军，调遣胡亮来司令部报道，然后开始安排职务交接的相关事宜。午后，胡亮来到司令部报道后，冯天虎让他去芷墨姑娘那里准备一桌酒席，明天晚上宴请于参谋，胡亮答应着去了。

冯天虎起身准备去他的营部驻地看看，通讯员却敲门而入：“冯营长，鹿师长邀请您参加今晚的庆功宴，今晚6点开始，在鹿鸣山庄。”冯天虎笑着应了，通讯员又补充一句：“师长还说，您最好带家眷一起去。”冯天虎依旧笑着点了头，通讯员便退了出去。

冯天虎明白，鹿岳琦带着他去这个庆功宴是明摆着抬举他，本来他只是个小小连长，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高级军官的聚会的。家眷？鹿岳琦特意提出，是何用意？难不成他想以此试探给自己做媒？冯天虎想着，出了办公室的门。

鹿鸣山庄在北京城的东北方向，晚清时期是曾是庆亲王的别苑，后被北洋政府接管，因其修建于清末，所以建筑风格中西合璧，外观看起来是一处古典的中式殿阁，房内的装修却是西洋风格，精致繁复的人物雕塑，配色艳丽的油彩壁画，还有纯铜支架的水晶灯，极尽奢华。

晚8点，鹿鸣山庄内，冯天虎靠在二楼平台的栏杆上吸着烟，平台上错落的点着西式的吊顶，泛黄的灯光打在他没有表情的面孔上，让那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拥有了铜雕版的质感。今晚的酒真他妈的难喝！他心里暗暗咒骂，不止味道奇怪，喝完整个人都难受。他想起那琥珀色的洋酒，胃里不自觉翻腾起来。

今晚的冯天虎可以说占尽风光，鹿师长对他大加赞扬，甚至把他引荐给了冯玉祥司令，冯司令对他的评价是：英雄出少年。他听着那些夸奖的话，郑重的敬礼，表决心，然后依然谦虚讨好的跟各位比他军衔高的长官们寒暄。这么来来回回，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那难喝的洋酒。

冯天虎默默的吸了口烟，呼出，袅袅白烟便从他漂亮的唇边弥散开来。他无意识的抬眼，却撞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这是……令杰小姐？

令杰穿着金色配蓝色的洋装，梳着欧式宫廷卷发，看起来高贵又不失俏皮可爱。冯天虎想起那天在张家的事情，对这个二小姐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并不想跟她说话。他转过身，望向远处的风景，借着夜风散着酒气，可是不久，身后尖利的嗓音就把他的注意力又扯了回去。

“我不想跟你喝酒！……走开！……”是令杰的声音，冯天虎回头，见一个年轻的军官正对令杰拉拉扯扯，那军官显然已经有些醉意，手也不老实的搭上令杰的肩。这时间大部分人还都在一楼大厅内跳着舞喝着酒，这二楼平台上没什么人，除了令杰和那个军官，也只有暗处的冯天虎了。不得已，他还是走了过去，伸手拉过令杰在自己身后，那个年轻军官冯天虎不认识，他却认识冯天虎，因为今晚，冯天虎实在很出风头。

“冯营长，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

“她是我妹妹。”冯天虎打断那个人的话，声音冷静而平和。

“哦~~失敬失敬……”说着醉醺醺的走了。

令杰看着冯天虎，认出了是跟令和一起回家的军官：“是你？……营长？你升官了？”她忽闪着大眼睛，神色有些涣散，应该也是喝了酒。“令杰小姐。你该回家了”冯天虎的声音平静如常。令杰却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见旁边服务生走过，抬手拿了一杯洋酒。

“我不想回家。”她一脸不开心的说，同时喝下了一大口酒。冯天虎看着令杰，一脸无奈，他走过去，夺过令杰手里的酒杯：“别喝了！”

令杰不满道：“你凭什么管我？我不用你管！”

冯天虎的洋酒喝的本来就不舒服，被令杰气的也有些恼：“你要不是令和的姐姐，我才懒得管！”

令杰听到令和的名字，冷笑一声：“又是令和，你不会也喜欢那个土包子吧？”

冯天虎感觉血往上涌，胃里又翻腾起来，差点一张嘴吐了出来。令杰却醉眼迷蒙的笑了起来：“看来被我说中了啊！诶……咱俩合作怎么样？”

她站起来扯住冯天虎的胳膊来稳住自己已经摇晃的身体：“我帮你劝说我爹让他把令和嫁给你，令和嫁了人，钟麟也就死心了，就会回来跟我结婚了……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太大的信息量让冯天虎本来就发胀的脑袋更是“嗡”的一声胀大了两圈，他盯着令杰的脸，却怎么也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令杰见冯天虎愣着，伸手又夺过了他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大口：“你还不知道吧？岳钟麟是我的未婚夫，却在我们订婚那天逃跑了，只扔下我一个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令和！所以，我恨她！我曾经开车把她带到南苑，把她扔在那，想让她消失……并不是死，我没过要杀了她，我只是想让她从我的面前消失……可是你又把她带了回来，既然你们这么有缘分，而刚好，你又喜欢她，为什么不成全了自己？”

说完，她把杯子里的酒喝干，然后用杯子砸着冯天虎的胸膛：“你倒是说话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冯天虎被她砸的反而清醒了些，他看着已经站立不稳的令杰，笑的有些玩世不恭：“我是不是男人还轮不到令杰小姐操心，你醉了，回家吧。”说着，拉着令杰下了楼。

他以妹妹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开了宴会，在那之前，冯玉祥，鹿岳琦等高级军官早已经离开，好让年轻的军官能放松一下，所以，冯天虎倒也没什么继续留下了理由了。

冯天虎扶着令杰走出山庄门口，胡亮从车里下来，看见已经冯天虎怀里烂醉的女人，他问道：“营长，这是……？”冯天虎没答话，示意胡亮把令杰抬上车，他也钻进车内，对胡亮说：“去张家。”胡亮答了声是，便钻进前排，给司机指路。

冯天虎仰靠在后排的座椅上，有些烦躁的解开了军装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闭目沉思。他的脑海里抑制不住的重复出现令杰的话：“我帮你劝说我爹让他把令和嫁给你……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