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道使相继返回东都,一场整肃清洗渐近尾声。
东都却仍旧笼罩在浓重的阴云之中,武后大动东都文武百官,任官免官调官罢官纵横交错,令人眼花缭乱,有时朝令夕改,有时辗转论罪,有时官员出京,未抵达任职地,便又被召回,疲于奔命,飘忽无依的动荡气氛,令朝野上下沉默难言。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梅花内卫在这一天,悍然逮捕了武承嗣的长子武延基,打破了酷吏刑不上武家的传统,经过查证,武延基确有谤议之事,屡次讥讽沈南缪与薛怀义,犯的毛病与他的死鬼二弟武延义如出一辙,武承嗣大为惊恐,他的二儿子已经死了,三儿子这两日身上不舒坦卧床,大儿子再被抓走,岂不是要让他当绝户,连滚带爬到武后驾前苦求哭诉,武后却只是不置可否。
依照梅花内卫雷厉风行的惯例,武延基要么处死,要么释放,早该有说法,权策却拖了又拖,一直到七月底,才想起此事,去宫中请示武后。
他名义上请示的是如何处置武延基,其实同时也捎带上了狄仁杰和豆卢钦望,六道使风波已然落定,此时放他们出来,正合时宜。
“你以为,延基,当赦,当诛?”武后冷声问。
权策跪伏于地,“臣以为,延基年少,偶有失言,不足深怪,其结交之匪类,从重处置,以为警示,再观后效即可”
“南下一行,杀人如麻,朕还以为,你改了性子”武后的声音明显轻快了起来,话里却是斥责,“却还是心慈手软,难成大事”
“臣知罪”权策俯首,“臣无能,另有两名罪囚,当如何处置,还请天后示下”
“豆卢钦望无罪,立即开释”武后不待他明说,直接下了决断,“将狄仁杰转至秋官衙门刑狱,朕自有处断”
“天后英明,臣领旨”权策默默舒了口气,保全之事,最难就是全始全终,一不小心保人变成害人,还好还好,这两位的根底还算结实,狄仁杰去了刑部监狱,至少小命是安全的。
“过几日便到八月,你这手握生杀大权的大统领,有何打算?”武后神色不见喜怒,慵懒下身子侧卧,一手指着额头,一手敲打着桌案,开始的几下平淡有调,后头就开始凌乱了。
“天后恕臣放肆,八月乃人间清平时节,人月两团圆,万物最祥和之时,臣愿为天后积福,无意再兴刀兵”权策知晓历史上武周革命发生在九月,八月不适合再人人自危,而要载歌载舞,麻着胆子试探着道。
武后手指停止敲打,肃然起身,冷冷盯着他,“祥和,哼,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万民之祥和,非天赐,乃人为,你此时马放南山,可有半点为朕分忧之心?”声色俱厉,怒气勃然,戟指殿外,“滚下去,好生琢磨琢磨,想不通,你便穿着这身皮过一辈子”
“臣有罪,臣告退”权策惶恐请罪,愁眉不展,后退转身之时,脸上有一抹笑意,也有一丝侥幸,幸好他对所谓的生杀大权并无兴趣,若是一个应对不当,怕真要当一辈子暗人了。
离开宫中,权策骑马沿洛河而行,路上碰到高升鸿胪寺少卿的昔日下属邓怀玉,他远远含笑拱手致意,邓怀玉却拨转马头,以袖掩面,绕路远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梅花内卫在南方作恶期间,权策在东都失踪,稍加联想,答案并不难猜测,他此时的身份,倒真是人厌鬼憎。
再遇到麟台监李峤,权策便苦笑一声,主动避到一边,岂料李峤却主动出声招呼他,拉着他的手,倾谈良久,神色虽复杂,言语之中挚诚犹在,“大郎善加珍重,若有可能,老夫盼你早日归来”
权策连连拱手作揖,这份感激发自内心,与李峤分手之后,又遇上了面目阴郁的来俊臣,两人曾经同衙为官,却尿不到一个壶里,打个哈哈便错身而过,岂料,背后竟传来来俊臣一声响亮的唾弃。
权策如遭雷殛,驻马良久,曾几何时,他与众朝臣一道唾弃酷吏,岂会料到有一天,他自己会成为酷吏都唾弃的对象?
他不敢再流连,挥鞭策马,快速赶回上林坊义阳公主府,丢下一路说不尽的萧索狼狈。
刚进门,就得了门房传话,母亲义阳公主有请。
“母亲,孩儿回来了,给您请安”权策作轻松状,躬身施礼。
良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回音,权策缓缓抬起头,却见母亲红了眼圈,盯着他看,眼神中满是灰败和哀痛,手上拿着几张轻薄的字纸,不时哆嗦几下,有如千斤之重。
“我儿……”义阳公主叫了一声,强行板正表情,黛眉紧蹙,“那人,定要你如此吗?”
权策伸出手,将那几张字纸缓缓抽出,有舅父豫王李素节的,他满纸都是心灰意懒,甚至连自贬为庶人,弃了祖宗,求得一生安宁的话都说出来了,只提了权策一笔,让他莫要苦撑,有父亲权毅的,通篇训斥,冷言冷语,将长子的不教,一股脑儿丢在发妻头上,极尽刻薄,似乎在发泄莫名其妙的怨气,他甚至说要将余生希望寄托在外室未降生的孩儿身上,还有其他李氏宗亲的,字字句句全是怨愤、羞辱和指责,他们在风口浪尖,不敢有动作,便只能将气撒到义阳公主头上。
“母亲,孩儿不孝”权策双膝跪地,羞愧难当,他一男儿在外行事,却连累到家中妇孺,无论有千万种理由,都是汗颜无地。
“我知你性情,非滥杀无度之人,告诉母亲,是不是她,她逼你的?”义阳公主脸色由青白转为紫红,脖颈间青筋隐现,压抑着声音,泪水潸然滑落,片刻流遍整张脸,滔天的恨意在她周身蔓延,那个人,虐杀了她的母亲,苛待了他们姐弟三人,还不满足吗?连她的儿子都不放过?
权策见她激动非常,喘息艰难,赶忙上前拥住她,为她捶背顺气,“母亲勿忧,孩儿杀的人,都有取死之道,不敢忘记母亲教诲,丧了良心,孩儿惜命,不会任人算计,至于名声,孩儿自能设法转圜,虽不能清清白白,也不会让世人唾骂”
“苦了我儿了”义阳公主大放悲声,权策听她哭出来,却松了口气,宣泄出来就好,他轻轻将那几封信折叠好,放入怀中,他不是滥杀之人,但也不想再做个软柿子,总有人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能知晓佛也有火。
“大郎我儿”门外响起一声带着哭音的呼唤,却是姨母高安公主和表兄王晖都到了,王晖的表情有些复杂。
“大郎我儿,外间说话实在难听,朝廷派的差事,却都怪在我儿头上,真真好没道理,姨母陪你去求求天后恩典,咱们不做这个官了,安安生生在家将养”高安公主将权策一把拽住,气咻咻往门外走。
权策用了些力气,将她稳住,苦苦地笑道,“姨母,儿,早已是白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