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一路护送赵氏兄妹回府。到了赵府,赵岌嘱咐车夫和青茵把赵岚送到垂花门,自己领着张静乐往堂屋走去。
堂屋里早已张罗了一桌酒菜。
赵岌邀张静乐坐下,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举起酒杯,郑重致谢:“今日多谢张大人。往日赵某对大人不甚了解,今日之事后觉得大人高洁,令某向往之。今后,大人若有需要赵某的地方,定当全力以赴。”
张静乐道了一句“大人客气”,也仰头干了酒,然后站起来给赵岌和自己倒上酒。
杯觥交错之间,一个小厮进来,捧给赵岌一个盒子。赵岌接过后打开,郑重地放在张静乐面前。张静乐看着这一盒银票,突然佩服起赵岌来。为了保护妹妹,他也是竭尽所能了。只是不知道,这算封口费呢,还是算断交费?
他抬起头,看着赵岌。
“只是聊表心意,多谢大人指引。”赵岌说。
张静乐没有吱声低下头继续喝起酒来。
赵岌以前从未和锦衣卫打过交道,这位锦衣卫大人的表现让他心里多少有些顾虑。
张静乐低着头,看着手中转动的酒杯,沉声道:“大人以为我为何要给你报信?”
赵岌一愣。
张静乐抬起头看着赵岌,眼眸深邃,目光真诚,“在下现在虽然是诚意伯府的二公子,锦衣卫四品佥事,可我知道,朝中这些大臣们表面上怕我,但是他们心里都是瞧不起我的。
“我的娘亲是个乐伎,从小我见过的那些污秽不堪、龌蹉肮脏,想必你们想一想都觉得不干净。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害怕,怕自己总是这么孑然一身……
虽然做着诏狱里的勾当,但我得让自己的心干净。我要把它干干静静地留给一个人。”
赵岌看着张静乐,想到外面那些关于他的传言,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他也不过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郎。
如果没有这股狠劲,怕早被这吃人的人世吞噬得渣都不剩。
赵岌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大人曾是皇上亲点的北状元,文采品性有口皆碑,我一直想找机会讨教。
“但凡大人的事我都留了个心。所以有探子来报赵府小姐之事,我想都没想就来了。……还望大人看在我一腔赤诚,能多多教我。”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赵岌对此深以为然。
如果能通过自己的教育,能让世人皆知张静乐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么凶残,或许也是功德一件,当即答应定期给张静乐授课。
酒喝多了,两人也热络起来,赵岚就觉得张静乐“赵大人”、“赵学士”叫得太生分,主动说:“别叫大人了,你我同朝为官,以表字相称吧。我虚长你几岁,表字抑之。”
张静乐忙双手相拱:“抑之兄,小弟表字孟质。”赵岌笑着跟他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礼。
赵岌笑起来眼角弯得很多,满眼都是关爱,张静乐觉得内心一阵温暖。
吃完饭,赵岌还把张静乐带到书房指点了一番,取出一部分藏书让他带回去研习,并约定今后每逢休沐在赵府授课。
天色渐暗,张静乐起身告辞,赵岌相送。
走出书房的时候,赵岌想了想,在门口嘱咐小厮:“去请小姐过来,就说张大人要回去了,让她来送送,我们在照壁等她。”
小厮领命而去。
张静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看着廊前的几株植物。
“这是越椒。”赵岌走到他身后解释,“家父以前在江西任上待过,离任的时候带回来的,留点念想。原以为在京城移活不了,不曾想倒是长得越来越茂盛了。现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待秋季结果时候,红彤彤一片,煞是好看。家妹尤喜用这果子腌料,配些辛辣,蘸着肉吃。我是吃不惯那味道,下次给你尝尝。”
“好。”张静乐低眉答道。
赵岌陪着张静乐一路往外院,到了照壁,赵岚已经候在那里了。看见他们过来,赵岚迎了上去,分别给他们行礼,还特意感谢张静乐领着哥哥去找她,让她免受了许多辛苦。
赵岚说话的时候,张静乐一直垂着眼。只在赵岚行礼的时候,微抬眼推辞。这让赵岌十分满意。他觉得张静乐与女子对话,目不斜视、语态稳重,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他更加坚信,经过他一段时间的教导,肯定能让世人改变对他的印象。念头一起,赵岌看张静乐的感觉就不一样起来,仿佛自己的爱徒,还亲自把他送出门。
赵岌送完张静乐回到院内,发现赵岚还在照壁处站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岚并不想自己的哥哥跟张静乐多接触,哪怕他不再是上世的张闻喜,他也是个锦衣卫。锦衣卫都有毒。但是现在劝哥哥,他肯定是听不进去的,只能徐徐图之。。
她笑着迎上去:“好久没跟哥哥下棋了。”
赵岌怜爱地看着这个妹妹,想到她和张静乐一样,都是自小失去双亲。岚儿还好,有他们夫妇的娇养,还有程哥儿的陪伴。张静乐呢?那个野草一样长大的孩子,做着最肮脏的事,却说要把自己的心保护得干净,以后留给一个人。
唉,本性是个好孩子,造化弄人而已。
张静乐出了赵府,跨上马,手指一挥,暗卫就跟了上来。
“你带批人在这里守着,有什么动静就报告给我。”他考虑了下,又补充道,“特别注意和武定侯府有没有往来”。
“属下遵命。”暗卫领命而去。
回到自己的府邸,张静乐站在窗前,看着院子四周一丛丛簇拥在一起的越椒,回忆着赵岚今天看见他的表情,有惊愕,有期待,有伤心,有决绝……最后都归于他最不想看见的平淡和疏离。
她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篱笆,她不想过来,更不想他过去。
她是前世的她,他能肯定。
当年,她听闻他成亲以后就吞金了;他在别处偶遇青茵,得知她并没有嫁她表哥、而是独自守在庵庙等他的时候,已是她离世的若干年后。
青茵打开库房的门,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鞋,中衣、直襟、比甲、夹袄、皂靴、常鞋……都是她在等他的时候做的。
“我都没舍得扔掉,也没舍得烧掉”青茵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总想着公子有天能看见,小姐也算没白跟了你一场。”
混混沌沌中,他又跟着青茵去她的墓前,在一片越椒枝下……
从此以后,他就发疯了一样求仙问道,想把她找回来。
没有一次成功,根本没有成功!
直到有一天,一个萨满告诉他,可以回去…
他回来了,八岁。
从那天起,他先是用锦衣卫十几年后才出现的独门绝招哄了狱诏一个小旗赎了她的母亲,自己顺理成章进入锦衣卫,然后逼得诚意伯认下他,再回忆曾经在锦衣卫卷宗里看见的记录,办了几件大案,简在帝心,踏上了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上世,如果不是为了进诚意伯府站稳脚跟,他也不会离开她,拿命去拼前程,更不会出现前世与她的那么多误解和那么多错过。
以他现在的权力,他可以逼婚,可他舍不得。他想她能像上世一样,真的爱他心疼他。她那么好那么柔软,只要她在,他就不再孤单;只要她对着他笑,他就不是没人要的怪物。
他一直在等她来,他终于等到了。
没有她的花团锦簇,只不过是海市蜃楼,没有她,他的世界剥开来都是血淋淋的伤疤。
他永远记得她及笄前的那个重阳:她把一个结了果的越椒枝插在他臂上的茱萸囊里,笑这对他说:“闻富哥哥,以后你就把我当亲人吧。”
她的笑容融化了他。
他不能没有她。
这一世,他一定要她再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