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蓄握着竹笛,虬髯遍布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丝柔情,道:“这得从十年前说起,那时我刚十八,义兄好佛事,听闻上邽麦积崖有僧人建造佛寺,便想捐赠器物、银两,但苦于部落事多,分不开身,于是让我带着他族中几十名能工巧匠和银两钱物前去捐助。
到地方,移交一众事宜后,我站在山下,见其形状奇特,孤峰崛起,高约四十多丈,犹如麦垛,想来是它得名‘麦积’的缘由。心想这佛门可真会找地方。但见到此峰周围,风景秀丽,山峦上密布着翠柏苍松,野花茂草,远远望去,令人心生凉意。
当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反正左右无事,我便围着这座山峰闲转。
等转到峰后一处断崖前,向下一看,只见下面亭台楼阁错落,曲道回廊相连,琉璃碧瓦泻翠,红墙金龙辉映,三檐四簇雕凤,花影翠竹婆娑,银练珠玑飞溅,在云雾里忽隐忽现,如仙境一般。
于是寻路下崖,再找那些亭台飞瀑时,却被一座高墙挡在外面。心想,这谁家会把庄园建在这里?
正思量着,忽听一阵的笛声自院内传出,初时清越悠扬,如清风拂过草原,让人感觉空旷寥廓,心神怡悦;到得后来渐行渐远,声音由高致低,如流水呜咽,幽暗渐生,委婉悲伤;慢慢地节奏舒缓从容,似江河流过平原;突地笛音一转,激越跳宕,催肝断肠。
我不懂音律,但总觉得这曲子似曾听过,又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汉末蔡文姬被匈奴所掳,流落塞外,后来与左贤王结成夫妻,生了两个女儿,在塞外度过十二个春秋,回归后,曾作《胡笳十八拍》,记录自己思念故乡,不忍骨肉分离矛盾而痛苦的心情,但这是以古琴谱流传,似这等以竹笛吹奏此曲,我还是头回听到。
正自诧异,忽听得那笛声停了,我站在墙下静等,想那人还会再吹,果不然,一盏茶的时间,笛声又起,但这次,却一改前声,笛声高昂中略带忧愤,幽怨中不失荡气回肠,听到这里我不禁跟着吟唱起来:
“从军戍陇头,陇水带沙流。
时观胡骑饮,常为汉国羞。
衅妻成两剑,杀子祀双钩。
顿取楼兰颈,就解郅支裘。
勿令如李广,功遂不封侯”
初时,墙里笛声顿了一下,但跟着,附和着我的吟唱,轻声合奏,待我唱完,曲声不停,接着就听墙内也有一个女声吟唱道:
“借问陇头水,年年恨何事。
全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
自古无长策,况我非深智。
何计谢潺湲,一宵空不寐。”
一曲甫毕,我听得如醉如痴,意兴正浓,只听那墙内笛声渐歇,四下里慢慢静寂下来,想来,那吹笛之人想来离去了。我站在墙外,想走,又不忍离去,又等了一会,还不见动静,我抬头看看那面墙,一丈来高,依我的身手翻过去并非难事,但想来想去,还是忍了,于是顺着那高墙一路下去,找到那院子正门一看,匾额上书“避署宫”三个字,一是茫然不知到底是谁家的院落。
于是闷闷回去,问了当地一名工匠,他说这避暑宫原是汉时故将隗囂所建,魏晋以来,为历届刺史别居,我问他现任刺史何人,那工匠支吾半晌,想来是不知道,我决定明日亲去拜访。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门前,问过门房,原来这新任秦州刺史不是别人,正是与我哥哥李含话不投机的那个皇甫商的哥哥,皇甫重。当时,两人的矛盾还未彻底激化,但隔阂已成,何况他们是士族大家,我们身处寒门,拜访的话不知从何出口,心中惆怅顿生,想要离去,可想起那曲子,心中老大不忍,于是,彷徨间,又到了昨日那个时辰,又踱步到昨日高墙之下。
果然里面笛声又起,竟好像比原来近了许多。再听那曲子,却不重复,是一曲《落梅花》,只听笛声中,一名女声和道: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听他说到这里,秦风见他眉眼空濛,似乎又回到当日的情境之中,心中对后来情形猜了个大概,于是问道:“后来呢?”
李蓄一愣,发现自己失态,简言道:“半个月后,我们隔墙问答,得知她叫皇甫婷立,比我小两岁,随父母来此处暑,于是在第一尊佛建成后,我们相约同去观礼。
那天头一次见她,她粉色亵衣外套着淡绿长裙,很美;她人比衣服还美,我仗剑跟在她婢女后边,礼佛时,大家在佛前祈愿,虽然口中无言,但我们都知道对方的愿景,只是藏在心里。再后来,我每日仍去那院墙下听她吹笛,谁知被他父亲知道了,勃然大怒,再也不许她上后园,后来,笛声不断,但因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但我人每日坚持去,再后来天气渐渐凉了,终于有一天笛声不再,但我仍坚持不断,你说怪不怪?我立在墙下,耳旁总能听到笛音?
秦风耐着性子听他絮叨,心里对古人的情愫生出几分崇敬,他们比自己前世还要含蓄,但就是这分朦胧,才是最美的距离,见他这样问,便笑着点点头,道:“听你这样说,我耳边似乎也有笛声在响!”
李蓄对他的话听而不闻,接着道:我一直在那高墙下聆听,直到寒风起来,天上飘雪,道路难行时,方不再去。
而后两年里,每当暑期来临,她的笛声又起,虽然遥远,但聊胜于无,再往后,七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在山下和工匠闲谈,就见一名官仆远远过来,把我叫过一旁,告诉我他是皇甫家的仆从,他家老爷有事相求,我一听没有犹豫跟他去了府治,原来,皇甫重得知河间王司马颙派四郡兵马将要围攻上邽,希望我能代他将家中女眷护送回安定,至于以后有什么事,让我听他家夫人示下......”
秦风笑道:“看来,你二人的事有门儿!”说完,在面前火堆中加了一点柴禾,使帐中暖和一点。
李蓄见有烟冒起,向后挪了挪,后背已贴在帐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