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到一片工地,只见疍三娘正在那里忙活着,这时她扎起了头发,在冬天的寒风里也忙得满额头的汗水,不停喷出白汽,身上沾着泥土水浆,从头到脚哪里还有半点花魁娘子的风韵?
吴承鉴却一下子将这场面记到了心里,在他眼中,神仙洲那些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花魁娘子们,连眼前疍三娘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见到了她,这段时间的烦闷、怄气,刹那间都消散了。
疍三娘也瞥见了他们仨,停下来道:“你们怎么来了?”
便有工头看出了端倪,接过了指挥让疍三娘且休息去。
疍三娘把三人接到了一个小屋子里头,给三人倒了茶水,茶水倒出来后才想起这是工人们喝的劣茶,忙说:“唉,花差号的茶叶没带过来,你应该喝不惯。”
正要想想办法,吴承鉴已经拿起尝了一口,皱眉道:“你这几日就喝这个?”
疍三娘笑道:“就是拿来解渴,有点茶味不像白水那样难喝而已。”
吴承鉴道:“这比白开水还难喝。”
吴七看看两人要说梯己话,便拉着铁头军疤和碧荷出来了。
屋里头再没第三个人,吴承鉴道:“行了,别跟我怄气了,回去吧,这里实在不是人呆的。”
疍三娘道:“我也不是跟你怄气,其实早想过来出点力气。”
吴承鉴道:“这整座庄子的钱都是你出的,还嫌不够?”
疍三娘道:“出钱和出力气是两回事。再说,我的钱都从你那里来,这钱其实也是你出的。”
吴承鉴皱眉了:“你还跟我分这么清楚!”
疍三娘这几日终日劳作,心思有处摆放,胸襟就明朗了许多,笑道:“好啦,是我的钱。不过只是投钱,和亲手打下地基,这感觉毕竟不同。”
吴承鉴道:“听你这么说,难道打算等义庄都起好了你才回去?”
疍三娘的确有这意思,她这几日忙碌下来,竟然都有些上瘾了,几乎就想留在这里不回去了,但看看吴承鉴紧皱的眉头,就知道若自己真这样说,一场新的冲突势必爆发,她不想再与他怄气,内心便妥协了,说道:“等这一排房屋都起好了,把第二批的地基材料都安顿好,我便回去。”
吴承鉴道:“那得多久?”
疍三娘道:“约莫一个月吧。”
吴承鉴怫然,手里的茶杯重重一顿:“那不是得在这里过年?”
疍三娘柔声说:“已经有第一批老弱住进来了,新到一个地方,她们都有些惶然,我陪着她们,也能让她们把这个年过好。我知道我这样子有些任性了,但你就由得我一回,好不好?”
吴承鉴听她软言软语的,心也被说软了,才道:“行了行了!”
两人这腔气便都过去了,慢慢把话说开,吴承鉴吐了一肚子苦水,这段日子经历的事情,都不是他喜欢的。
“知道潘家的那个昆曲班子么?当初启官把这个班子建起来后,我不知道垂涎了多久。要知道广东地面粤曲自然是好的,可昆曲就不行了,神仙洲的那些戏班,也就能哄哄广州本地的土老财,其实腔调都不正的,贻瑾怎么调教他们都改不过来,但潘家园的那个班子,一开始请的就是明师,用的角儿又都是江南籍的,那鼓乐一起,角儿开腔一唱,不知道的还以为人不在广州而在苏杭呢。”
疍三娘道:“那现在这个戏班子落到你手里了,不正好完了你的心愿。”
“最操蛋的事情,就是这个了。”吴承鉴骂道:“当初我看着这个班子流口水,潘有节混蛋得很,故意老逗弄我却又捂着半让看半不让看,我越得不到心里越痒痒。现在潘有节把戏班送到我手里了,我竟然发现自己没兴趣了…唉!也不知道再过几年,我会不会变成和大哥一样,整天把打算盘看账本当乐事趣事了…”他忽然露出个恶寒的表情:“咦!日子要是过成那个样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疍三娘笑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把打算盘看账本当乐事趣事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恶心了。”
吴承鉴道:“才不要呢!太他娘的恶心了。”
疍三娘微笑着:“都顺其自然吧。”
两人就在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只是有意无意地都避开了吴承鉴的婚事,吴承鉴这时是有些后悔的,只是事情进展到现在也回不了头了,而疍三娘那边也不想为自己添堵。
屋子外头,碧荷拍拍胸口,低声说:“好了好了,总算是和好了。这段日子可担心死了我。”
吴七也笑着说说:“我也是呢,这段时间明明诸事顺遂,可昊官却总是憋着一张臭脸,我就知道,只有三娘才能让他开怀一笑。”
看看天色已晚,他们三人就准备在义庄吃了一顿晚饭——是吴七亲自摆弄的,用一口大锅煮了菌菇为汤底,铁头军疤又去弄了一点野味,再加上附近买来的鱼肉、田地里现摘的青菜(广州这边冬天也能种菜),要打一个大大的火锅。
大火锅才弄得差不多,忽然花差号那边来人,却是呼塔布来访,先去了西关大宅,没找到他的人,吴达成说昊官去了行里,呼塔布又去了宜和行,结果又没找到人,说是昊官架小艇出去了,于是呼塔布又去了神仙洲,见不在又去了花差号,仍然找不到,才有个水手试着跑来义庄这边试试。
吴承鉴听说是呼塔布找自己,一波三折的还不肯放弃,就知道多半有要事,不由得烦躁道:“不知道又要来什么麻烦事。”
疍三娘道:“呼塔布如今是十三行的管事家奴,虽然咱们不用像蔡士文奉承嘎溜那样奉承他,但也不能太怠慢了。快去吧。”
吴承鉴无奈,道:“好吧,我去会会他。”
两人依依惜别。
看着小船远去,碧荷合十祝祷,疍三娘道:“念叨什么呢?”
碧荷满脸都是笑容:“感恩妈祖娘娘,让姑娘一切顺利啊。”
疍三娘连忙也合十说:“不管顺境逆境,都是妈祖娘娘的恩典。”
“过了今天,我也就放心了。”碧荷笑着说:“往后就是昊官成了亲,我也不怕了,我看得出他的心啊,还是在姑娘这里。”
疍三娘骂道:“说什么呢,走,去招呼大家来吃大火锅。别把这一大锅好东西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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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头军疤便驾了小艇,飞一般来到花差号,吴承鉴登了船,只见呼塔布正坐在甲板上小酌呢,一旁自有人伺候着,见到吴承鉴,呼塔布就笑道:“昊官这是上哪里访美去了?害得我好找。”
吴承鉴嘻嘻一笑,道:“还不是三娘,她在南面搞了个义庄,我跑去找她去了。”
呼塔布道:“听说过,听说过,建这义庄是大好事大功德啊!现在神仙洲花行里的,个个都说她是菩萨转世。古往今来花魁娘子多了,有几个能像三娘这样,把自己的积蓄都捐出来做这等大善事的?真真是奇女子!回头我也捐一些儿,积点阴德。”
吴承鉴笑道:“若是别的,这点小钱我就替呼管事给了,但这积阴德的事情嘛,我就替义庄的老弱孤女们谢过了。”
呼塔布道:“昊官还叫我呼管事呢,莫非是嫌我是个奴才,不够跟你做朋友吧。”
吴承鉴忙道:“这是什么话!别人高攀还高攀不起呢,呼大哥大我几岁,如果不见怪,那我以后就叫你大哥了。”
呼塔布大喜:“能得昊官叫我一声大哥,我呼塔布在这广州地面也是真有面子了!”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吴承鉴又让吴七把船上珍藏的那坛猴子酒拿出来。
呼塔布道:“酒且不忙喝,今天来是奉了老爷的命来办事,不然我也不会一天里头奔波三四次了。”
吴承鉴忙道:“不知道吉山老爷有什么吩咐。”
翻盘夜当晚,吴承鉴挟威令得吉山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当天晚上两人几乎分庭抗礼。但随着时日的推移,他和吉山的关系又向“正常化”慢慢回归。吴承鉴虽然处处被人捧着,但也不至于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和吉山平起平坐了。
呼塔布拉了拉吴承鉴的手,低声道:“坊间传闻昊官你想换掉现在这个总商,这是不是真的?”
吴承鉴笑道:“也不算假,我的确打算这两日就向吉山老爷请命,召开保商会议商量这个事情。”
“召开保商会议,这个容易。”呼布塔说:“把黑菜头给撵下来,也是应该。”
提起蔡士文,呼布塔就恨得牙痒痒,其实他更恨的是嘎溜,不过嘎溜已经被他收拾了,下一步要收拾的,就是蔡士文。
“不过啊。”呼塔布说:“黑菜头一下来,这总商的位置也就空了。昊官,你是不是也对这个位置有意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是一脸的凝重。
吴承鉴不承认也不否认,笑笑说:“这个嘛,就看内务府怎么安排,吉山老爷怎么选择。至于我,只是安心地当差办事罢了。”
“这话可就言不由心了吧。”呼塔布道:“我以兄弟来待昊官,若昊官你再不跟我说个实话,我现在就走了。”
他说着作势要走,吴承鉴连忙拉住了他,笑道:“酒都还没喝呢,急什么。”
呼塔布装着怒气腾腾:“你都不把我当兄弟,我还喝什么酒!”
吴承鉴连忙按住他说:“你这话说的。我跟谁也不能跟呼大哥你打马虎眼啊。好吧,咱们敞开了天窗说亮话。”
明明船舱里没外人,他还是凑近了呼塔布的耳朵,故作秘密地说:“说我吴某人没有这个野心,那是假的,但我吴某人有没有这个想法,也要看吉山老爷和内务府那边是怎么安排不是?若是我有机会,自然要设法争取一下,但如果上头另有安排,我也一定听从。只是我区区一介商人,又哪里知道上头怎么安排?这件事情,可还得向呼大哥你请教了。”
呼塔布一听,这才缓和了颜色,这时吴七刚好把酒拿了来,呼塔布喝了一口,叫道:“好酒!”这才说:“其实这件事情,如果你肯听哥哥的,哥哥就赠你一句,现在这个总商的位置啊,别争!”
“哦?”吴承鉴道:“呼大哥你好好替我分析分析。”
呼塔布道:“老弟,你如今的风头一时无二,但这只是风头,毕竟不能长久。论到根基,毕竟还是不如潘、卢、蔡,蔡家如今是动摇了,可潘家却还稳着呢,潘有节前几年之所以没能坐上总商的位置,还不是因为当时他太年轻。现在他年纪也够了,资历也熬出来了,我看上头的意思,这十三行,还是要以‘稳’为主。”
吴承鉴听得连连点头:“有理,有理!”
呼塔布又说:“至于老弟你,你才几岁,着什么急!这几年先把总商的位置让出去,你在后面好好夯根基,等过些年,宜和行的根基更牢靠了,你的年纪资历也都到了,总商的位置,迟早逃不过你的手掌心去。”
“不错!不错!”吴承鉴道:“多谢呼大哥指点了,如果不是呼大哥指点,我几乎要误了大事了。只是…”
呼塔布道:“只是什么?”
吴承鉴道:“大哥也知道,做不做总商,我自己嘛其实也无所谓,但这家业大了,底下的人不免有些心大的要胡思乱想。我做着这个商主,一边要秉承上意,另一边也要安抚下情啊。这可该怎么办,待我好好想想。”
呼塔布笑道:“这件事情,就交老哥我来帮你解决吧。”
吴承鉴大喜,举杯道:“那老哥可真是我的贵人!没的说,这杯酒,我先饮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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