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顿答应了。细节上还要商量,但大方向是没问题的。”查理一到曼倩蓬莱,就把绅士风度都丢一边了,一边咀嚼着吴小九端上来的点心,一边说:“另外,我临走的时候,他还让我转告一句话,他说恭喜昊官了,说过了这个年,宜和行在广州的市场份额,又要提高了。”
吴承鉴嗤的一笑:“只是广州的市场份额么?米尔顿也太小看我了。你们英国人才发迹多久,这就要用这种英国式的傲慢来看我了。”
他回家有一段时间了——那场大火发生之后,蔡清华就失去了扣押他的理由,广兴也在咒骂中离开了广州,发誓再也不会再踏足这个地方。无论西关一条街还是河南岛的潘家园、吴家园,也都暂时回归了平静。
“昊官啊,我虽然是英国人,现在可是竭诚为你办事的呀。”查理嘻嘻笑着:“当然,米尔顿并不知道我们在伦敦那边的布局与打算,他也不可能会知道。”
“这个冬天,就辛苦你一趟,随船再回英国一趟吧。”吴承鉴说:“欧洲那边乱糟糟的,没什么好投资,但艾洛特勋爵的友谊,值得我从贷款之中,拨出相当的一部分来为他承担风险。”
“我非常荣幸能为两位的合作尽力。为你们二位牵的这条线,我想,一定能让我自己过上好生活,到我孙子那一辈,他应该也能成为伦敦的上流人物了吧。”查理擦了擦嘴,站了起来,用生硬的绅士礼仪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好吧,我讨厌米尔顿那种虚伪的做派。不过我希望我的孙子能过上那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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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走后,吴承鉴看着桌上那几张文书——那是初步协议。
“恭喜了。”周贻瑾说:“这一关,总算是顺利地过去了。”
“暂时而已。”吴小九把剩盘收走之后,吴承鉴才收起了刻意放松的神色,皱着眉头说:“你师父的心里,对这场大火还是有所怀疑的。而刘全那边…”
“他当然也不可能毫无怀疑。”周贻瑾道:“但从各方面来说,你都并没有一点背叛的迹象,这已经足以让他跟下头的人交代了。而且更关键的是,在眼前的形势下将你撸了,对和中堂来说弊大于利。”
吴承鉴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应声。这一次的大火,让各方一触即发的微妙平衡得以继续维持了下去,只是此事应付掉了广兴,他却并不觉得和珅那边也能那么轻易地过关。
“刘全如果还在广州的话,大概不久之后会再来见你一次。见到他之后,你就能知道和府的想法了。”周贻瑾说:“至于见到他之前,多想无益。还是想想明天的保商会议要怎么办吧。”
吴承鉴揉太阳穴的手更加用力了。
和珅固然不好对付,毕竟远在数千里之外,但是潘有节…这个人的手伸进吴家多深,连吴承鉴自己都说不清楚!
“昊官,”吴七快步走了进来,道:“潘家那边送来了一份请柬,邀你今晚得便时过潘家园一叙。”
“谁送来的?”周贻瑾问。
“是潘海根。”吴七说:“我按照之前师爷的吩咐,说昊官不在,他才走的。”
周贻瑾打开了请帖,道:“明天要开保商会议,今晚的确是要见一见的,不过…”
吴承鉴接口:“不过是相见,不是去见。”
周贻瑾说:“现在的形势虽然对你有利,但你要让启官过来见你,却还不够格呢。”
吴承鉴道:“那就另外找个地方。”
周贻瑾道:“叶家怎么样?”
吴承鉴笑了:“挺好。”
周贻瑾就对吴七说:“我拟个书帖,你送去潘家园,就说三少奶分娩日期已近,昊官夜间不好远离,能否请启官移步,今晚到叶家花园一叙。”
他一边说着,一边拟了个书帖,吴七接了后就走了。
吴七出门的时候,穿隆赐爷与他擦肩而入,进门后看看吴承鉴遮掩不住的倦色,欲言又止。
吴承鉴道:“说吧说吧。”
穿隆赐爷这才说:“大少的寿木等事情,都准备妥了。”
吴承鉴一听这话,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就在那场大火之后不久,二何先生就给吴承钧下了断语,说他熬不过这个冬天,让吴家早做准备。
因为家族危机乌云未散,蔡巧珠那边在人前连哭都不敢哭,吴国英知道后忍住悲痛,绕过吴承鉴直接把穿隆赐爷叫了去,让他“好生准备”。
老爷子的本意是不想吴承鉴为此事再耗心神,但吴家两兄弟感情深厚,吴承鉴还是忍不住暗中过问了。
吴承鉴连眨了几下眼睛,还是没忍住让眼泪流下来,喉音都有些哽咽:“赐爷…阿爹老了,我大嫂别看她强自镇定,但内里肯定心神俱乱。有鱼临盆不远,也没法管事。这事只能劳烦你了。吴家的规矩、亲戚的事宜,有不懂的,你去跟十五叔公商量,等一切办得七七八八,再叫我二哥入局计议。”
穿隆赐爷道:“昊官放心,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只是事情的场面…”
“往大里做!”吴承鉴道:“我大哥是宜和行第二代商主,我要他走得风风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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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在账房议事的时候,恰好徐氏来探访女儿。吴家对怀孕在身的叶有鱼十分看顾,蔡巧珠又是个有经验的,所以一切都安排得十分细心。只是徐氏毕竟是做母亲的,还是在叶有鱼脸上看到有落寞之色,忍不住悄悄问了两句心里可有什么委屈的事儿。
叶有鱼忙说:“我哪里会有委屈,老爷每天都让人过来看望一回,大嫂那边一两日也会过来一趟。便是昊官,十三行一场大火,烧出来多少事端,可他自从牢里出来之后,不管自己多忙也好,每日都会抽空跟我吃顿饭的,我粗身大细的(粤语中形容孕妇挺着大肚子的一个形容词),服侍不了他,他晚上也不出去,就在碧纱橱外打张小床守着我。我哪里会有什么委屈。”
徐氏听了这话心里就有底了,低声说:“娘就是看你眼睛里有说不出来的话,所以才多问了两句。女人家嘛,嫁了人,总有无法顺心的地方,有说不出来的苦处。不过你说昊官这样待你,我就放心了。嫁人为妻,只要丈夫能对自己好,别的什么委屈就都不怕了。鱼儿,你是有后福的。”
叶有鱼脸上便绽开笑容来:“是啊,他是我从小想着念着的人,现在不但成了我的丈夫,还待我这样好,看着我有身孕,一丁点委屈都舍不得我受,这福气,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说着说着,自己眼角就有点湿了。徐氏忙道:“哎哟,鱼儿你怎么哭了。”
“我…我在高兴。”
“莫哭,莫哭。现在陀着孩子,可不能乱哭,不然孩儿生出来之后不笑嘴。”
叶有鱼连忙把眼角的泪水擦了,道:“是,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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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从吴家回来,没想到会在迎阳苑见到叶大林。
迎阳苑的景致虽然不错,但自从拨给徐氏母女之后,叶大林夫妇就再没来过了,今天却等在这里,这让满院子的人都受宠若惊,徐氏也十分惊讶:“老爷,你怎么来了…”
叶大林挥了挥手让下人退下了,才问:“有鱼怎么样了?”
叶有鱼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今天忽然想念母亲,就派了人过来请,徐氏怯怯地派人去问了叶大林一声,没想到叶大林竟答应了,她便收拾了去吴家老宅一趟——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自主出门——陪了女儿老半日,到现在才回来。
“有鱼很好。”徐氏道:“大夫说了,胎还安稳,胎位也正,就是往后要多休养,莫再劳心劳力。”
叶大林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徐氏见叶大林笑得这么安心喜悦,心中还是很不习惯,先前吴承鉴被打入大牢的时候,叶有鱼暗中过来过,据说在书房里和说了好久的话,那时候父女翁婿剑拔弩张,转眼间时过境迁,这一刻竟比自己都关心这个外孙——叶好野的媳妇怀前两胎的时候,也没见叶大林这么上心过。
“虽然说吴家那边一定不会亏待了她,”叶大林道:“不过咱们是她的娘家,若有些吴家没想到的,却要帮着想想,你看她可还有什么需要的不?”
徐氏道:“有鱼是第一次怀孕,嘴上不说,但我看出她心里头终归有些心慌的,她是想着我每天都过去陪陪她。”
“那有什么。”叶大林笑道:“以后你要去见她直接去就行了,不必再问过我,我让人每日把轿子备好了。若不是怕不方便,便是让你住过去,或者她回家来养胎也没问题的。”
两人这番对话,真像极了一对真正的夫妇在谈论初孕女儿的事情,叶大林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自然,徐氏心里头却别扭极了。
就在这时,叶多福进了来,道:“昌仔来了。求见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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