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那什么…蒸汽机?”叶大林看着那个突突突的东西,有些好奇地说道。然而他也只是好奇,眼神之中并无热切——这东西在他看来赚不了钱,满大清除了吴承鉴之外,谁会买它?
“嗯。”吴承鉴说:“据英国的技师说,它有十人之力。且加了可燃之物后便能昼夜不停地运作。”
“那又怎么样?没用啊这东西。”叶大林摇头。
这东西万里迢迢从泰西运过来,光这笔运费就足够雇几十个劳工好几年了,虽然它运来之后不用吃饭,可是要烧煤啊,煤这东西一烧,可未必比养十个苦力省多少。而且用途又有限,只能干那些粗重简单的活儿,修起来又麻烦——得找英国人来…总之在人力不值钱的大清,这东西就是个废物,最多只能当作一个玩物。
吴承鉴不言语了。因为叶大林说的没毛病。
“还有鸦片。”叶大林说:“人家英国人想卖你就让他们卖吧,实在看不惯,就给搞些手段,从粤海关入手也好,从洪门帮派入手也好,总能有办法让他们这摊生意做不下去,何必搞到番夷的朝廷里去?还有,这开海通关的事,你可千万别提,这事要杀头的!太上皇的禁忌,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做保商的还能不清楚吗?”
对外开放乃是乾隆的逆鳞之一,触之者死,当年最严厉的时候,连教外国人说中国话都得杀头。英国人想要打开市场,在大清这里确实朝廷禁令!
所以吴承鉴今天说的两件事情,在叶大林看来简直莫名其妙。
吴承鉴也就没多费口舌了,他今天请叶大林来,也就是试探一下这位同盟兼岳父的想法,知道对方的认知和自己离得太过遥远后,便放弃了进一步的游说——有些事情,压着叶大林干一时半会也不是不行,但这种需要长远规划的事,却还是得双方觉得合则两利才可能真正推动。
“这事就先按下吧。”吴承鉴说:“我们聊聊另外一桩生意,我最近准备对花旗国那边,有一点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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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林来的这天,蔡巧珠回梨溶院后整个人恹恹的,当晚吃不下饭,第二天就病了。她不让人告诉日天居那边,但叶有鱼还是很快就知道了,第一时间跑了过来,见蔡巧珠躺在床上,没什么神采。
“大嫂,怎么一晚没见就病了。”叶有鱼道:“我已经让昌仔去请医生了,大嫂且忍忍。”
蔡巧珠埋怨道:“请什么医生,我没事。大概是刚来这边不习惯吧,不是什么大事。”
叶有鱼道:“大嫂一定是住惯了西关,来到了这边一时不适应。”
河南岛这边就是后世广州的海珠区,在改革开放后早就是广州最繁华的核心地带这一,这时却还荒芜得很,也就沿着珠江南岸有所开发,以及潘、吴两座大庄园,其余大部分地方算是广州的南部郊区。
以前吴家请医生,小病小痛习惯了找福安堂刘良科,大病难症才到佛山找二何先生,蔡巧珠看着不是什么大病,这时搬到河南这边来,去请刘良科就嫌远了。
不过叶有鱼在这边住了有一年,这附近的情况也早熟知了,所以是让昌仔去海幢寺后面请了善心居士来为蔡巧珠诊脉。这位善心居士本来也是一方良医,信佛后跟随海幢寺的大和尚修行,皈依为居士,用药温和但脉象精准,甚得潘家的看重,去年年中叶有鱼偶有小恙,吴达成得了潘家的介绍找上了善心居士,因此结了缘分。
吴家的轿子很快将善心居士抬了来,望闻问切后,居士说道:“不是大病,大致是水土不服。”
蔡巧珠不禁失笑道:“我是老广州人,广州人搬广州地,只是过了珠江而已,怎么就水土不服了?”
善心居士道:“大少奶也知道已经过了珠江了。这珠江可不是小江小河,乃是天下有数的大水脉。虽然都在广州,但珠江之北,背靠云山而南临鹅潭,就地气而论,乃大陆临海之象也,而河南这边三面为江一面临海,若陆而似岛,乃海中生陆之象也。故而虽然只一水之隔,但地气、水气都不同了,自然就水土不服了。”
蔡巧珠听得点头。
善心居士又道:“若是那南北奔波的苦力之辈,朝食西关粥,午饮河南水,陆岛两方地气都兼习了,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不生疾病。但大少奶乃是深宅安居之人,便是偶尔外出,怕也不过归宁探亲,参神拜佛,娘家是根本所在,自然没问题,寺观有神佛庇佑,亦必无患,但陡然动迁,从西关来到这里,纵然锦衣玉食,也难免有不尽之意——其实去年三少奶小恙,其中也有类似症状。”
蔡巧珠道:“然则我前年已经搬来小住数日,当时亦无事。今儿个才来了不到两天,怎么就病了呢?”
“是心境不同也。”善心居士说:“当时知是小住,犹如客居,心仍在北,今日知道要长住在此了,心亦南来。心来而体不适,故而作此小恙。此是体病,亦是心病。”
蔡巧珠听到“是体病亦是心病”,便再次点头,口中称是了。
叶有鱼道:“居士既已断症,还请快点开个药方。”
善心居士道:“方子却是容易,用陈壁汤便可。”
叶有鱼什么杂书都读,医书也看了一些,却没听过这个药名,便问:“什么叫陈壁汤?”
善心居士道:“去本地寻一个二十年以上老宅,不可是破落的,必须得是还有人住的,于其墙壁上,不可是边斜角落的,需是一人高以上者,取墙壁上数撮壁土,归而用日常食用之水,不可用江北山泉、花上露水等,只可用井水江水,三煎三沸,饭前服下,而后食清淡之物数日,不可食油脂燥热者,此解体病。再请知心亲友一二人来相会,排解心中积郁,此解心病。三日之内,必然痊愈。”
叶有鱼都记在了心里,才要吩咐昌仔,门外吴六道:“我这就去办。”
善心居士去了后,蔡巧珠道:“这过了珠江,连医道用药,都和我们西关那边大为不同了。”
叶有鱼道:“这善心居士是好几户本地良家人都推荐的,潘家也力荐的,大嫂且服两剂药试试看。”
这时吴承鉴也知道蔡巧珠病了的,晚饭的时候问起,叶有鱼照直说了,吴承鉴皱眉道:“拿墙上的土来做药?不过他敢这么用药,大嫂多半没什么病。嗯,以后如果是急症、难病、大病,不许找这个人上门。你平日里另外寻访别的医生,以备不时之需。”
叶有鱼道:“你待会可要去梨溶院?”
吴承鉴道:“自然要去的。”
叶有鱼道:“便是你真不信这位居士的医道,我看大嫂神色恹恹的,想来善心居士断大嫂的病症还是对的,小病主要靠养的,对病人要攻心。你去梨溶院的时候,可别说不信这位居士的话。不然那药就算有用也变成无用了。”
吴承鉴听了“小病攻心”四字,忽然又道:“这么说来,这位什么居士大概也有些门道。或许大嫂这病其实不用吃药,搞什么陈壁汤还弄得这么麻烦,其实就是在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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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之后吴承鉴去梨溶院探望蔡巧珠,果然也没提这一茬。
因善心居士嘱咐了要请知心亲友来说说话,蔡巧珠是安居闺中的人,不喜欢呼朋唤友,虽然在西关、广州也有些来往的闺友,但论到真正知心,还是大兴街娘家的人,所以吴六便去了一趟大兴街。
蔡母第二天便来了。
蔡巧珠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喝了两剂陈壁汤,晚早两餐饮食清淡,又来来回回跟人谈别的事情,冲淡了心中所想,蔡母来的时候蔡巧珠已经起床没什么事情了。
两人坐着说话,蔡母细看女儿气色,赞道:“那位善心居士果然是有门道的,这药用的好。”
母女俩凑在一起,聊两句闲,蔡母见蔡巧珠眉头仍然微蹙,想起那位善心居士所说“是体病亦是心病”的断语,便问:“乖女,你可是来这边之后,受了什么人的眼色了?”
这话问得好生直接,蔡巧珠呆了呆,要否认时,这段日子又的确受了许多郁闷,要承认时,却都是一些若有若无、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是不值一提!
蔡母是最知道这个女儿的,知道若这事全没一点影儿,以蔡巧珠的性子早就呵斥自己了,这时欲语还休,必定是受委屈了,便道:“果然是这样!”
蔡巧珠道:“其实…唉,也许是我想多了。”
蔡母道:“想多没想多,你都跟我说说吧,娘亲来给你参详参详。”
蔡巧珠犹豫着,终于絮絮叨叨说了两件小事,这一说开了头便止不住,将这段时间所受为的委屈,连同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吴承钧还在的时候,她万事有丈夫可依靠,当时又与吴承鉴十分亲热,许多事情自己还没出口,吴承鉴就帮她办在前面了,所以几年下来全将自己当吴家的人了,与娘家那边反而相形生疏了。
可吴承钧去世,她便失了在吴家最大的依仗,吴承鉴成亲之后,家里行里、官场商场,整日里劳心劳力,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贴心了,至于光儿年纪太小,自然更指望不上,她的心总要另寻个依靠的,因此以前不愿意跟母亲说的话,这时也都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