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次子左安民从远处跑过来,抱住了左二把的腰。
“啥事?”左二把看着这个只见过两三面的儿子,摸着他渐渐壮实的肌骨,心里渐趋安慰。岁月真是刻骨刀,能把人刻出风骨;岁月真是无情水,冲尽浮华,涤荡心魂。可岁月又不饶人啊!送走老人,长壮孩子,转眼自己不惑之年已过,已进耳顺之年了。
“爹,为啥安才哥哥就能跟着伯伯叔叔出去,俺就不能出去?”左安民看着爹爹的眼睛,歪着头问。
“你哥哥也这么想吗?”左二把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次子。
“他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自个儿想跟上你们这些大人出去!”左安民神气呼呼地说。
“出去是干什么?是为挣银子?还是为看热闹?还是为出人头地?”两天了,左二把感到满眼都是这个次子左安民,看起来,他很出众。此时此刻,左二把盯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问。
“我不知道。反正觉得外面的世界比咱们村好!”左安民想了半天,语气灼灼地回答说。
左二把不吭声了。他不想让他的子孙们再走这条路了。
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是一条在刀刃上舔血拿命押在刀上脑袋别在裤带上再眼疾手快说不定也会陷入死穴的一条路。他是说成什么也不想再让子孙们走的一条路。他心里想。
可,不走这条路,仕农工商,三百六十行,他们该走哪一条路,该入哪一行呢?
兄弟们已然踏上了这条路,再让他们停上下来,开弓还有回头箭吗?
那自己呢?
归宿何在?
左二把陷入了沉思。
犹豫归犹豫,可眼下的事情还得去做,脚下的路还得去走。其实,人生不得不面对一连串的无奈。只不过,有的人是以积极的态度,有的人是以消极的态度,当然结果却大相径庭。痛定思痛,为祭母灵,为酬宏志,左二把叫贺玉写了一幅对联挂在内室:
大其心,以容天下万乘之物;
立其志,以健天下苍生之躯。
左二把本想等兄弟们回来,和他们商议改制镖局内部管理事宜。虽说都是自家兄弟经营,可还得为日后计,为今后的发展考虑,听张翠兰说,前几日,兄弟俩就为分利不均,扭嘴变脸,谁也不理谁了好几天,实在是因为烧娘的五七,才又和解了。左二把已隐隐感到了不安。走这条路前,大家都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贫穷的日子,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和欲望,兄弟间的那份情义,像埋在地下的草根,不露神色却牢固坚实;可现在,大把大把的银子挣回来,人无限的欲望被唤起来,再加上各自的女人从中挑唆,这份亲情,怎么会像从前那么牢固坚实!
可一等就半个多月,也不见兄弟们回来。总号与曲老三的分号没一点点消息。左二把整日忧心忡忡,再加上待在家里,烦闷,憋屈像条条绳索捆住了他。正好祁县戴家有一趟镖邀他帮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宁愿风餐露宿在外受罪,也不愿在家被活活憋死。他给张德茂夫妇写了信,秉明母亲仙逝及家中诸事,恳请二老放心。
在他整理行装,准备上路时,看到左安民一双满含哀怨的眼神,他明白了这孩子的心!可他还小,左二把还是不能带他出去。叮嘱他听从母亲的教诲,好好在家习练武功。
他不想让他们过早地闯入这个鱼龙混杂的江湖!也不想让世事多变的江湖之水过早地映现在他们心中!
苏州昌隆镖局。
虽说张德茂有了左二把经营镖局,极少过问生意上的事,除非大事或二把出门在外。此次,张德茂见左二把神情恍惚急急赶往家中,知他心内惦念文水老家之事。数月之后,张德茂收到左二把发自文水老家来的信。晚上,张德茂夫妇二人,在灯下久久看着那封信,谁也不知从何开口。
“老哥老嫂子他们都走了。我都没有去送送他们。老嫂子连二把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唉,都是我的罪孽啊!”已是老态龙钟的张德茂说。
“要叫我说呀,你也别那么死心眼,一个劲儿地自个儿愧疚,这有什么用呢!除了徒增烦恼外,还能顶啥事!二把毕竟是人家的儿子,义子就隔了一层。你看,人在曹营心在汉,三天两头想回老家,哪里把这儿当家呀!”平时贤淑达明的张夫人,心里好像憋着一股气。
“还不是两边的事情多,二把也不容易啊!他已经在镖局这一个行业里做得相当出色了。你看,哪个镖局的镖师得到过皇上亲自嘉奖,赏赐黄马褂和御赐镖旗?何等殊荣啊!是二把为人低调,不爱人前夸耀。要是别人,说不定早夸耀到天上去了。所以啊,孩子不容易,咱可得往宽往厚里理解二把,不能再往紧里勒这根绳子了,再往紧勒,孩子会受不了的。”张德茂说。
“是,我也喜欢二把的这股子敬业劲儿。可就是——其实人家还是惦念着那头的弟兄们!哪里把咱二人放在心上。”张夫人一想到申豹子花钱如流水,心里便更堵得慌,禁不住牢骚满腹。
原来,自左二把走后,申豹子倒也安稳做些生意,对镖局的事务也精心,只是花钱如流水,一向节俭成性的张夫人便有些看不惯,由不得对左二把经常离开苏州回文水有些不满。张夫人说到这里,由此便想到,左二把毕竟不是自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就是不亲,由不得便想到自己没有生育便是天大的遗憾,由此便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生左二把的气,生张德茂的气。女人家想事情或者自己和自己生气,总爱往前缠,前事后事,前因后果,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复杂,眼前事,陈年旧事,一块儿都牵扯进去,一起发酵,一起牢骚。最后把所有一切都滚进去了,连自己也拽进去,提不出来了。
“时局如此,等安顿好了,二把便可少跑些。你以为这孩子想这样啊?他家小都在那边,常年离家不回不妥;常年带着家小也不妥,那边还有分号,分号的事他也得操心。你想二把容易吗?你这个老太婆怎么越老越不通情达理了?!”张德茂嗔怪着张夫人。
“唉,不是我越老越通情达理,是这心里呀,总隔着一层。你说咱对二把如何?还不是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这么大的家业都给了他,难道就不能唤回他的全部的孝心啊?”张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咱们是不是太自私了?”
“其实说到底,你那是对二把的不放心。你越这样,说明你越亲二把,越亲他越怕失去他。对不对,老太婆?”张德茂说,“真是妇人之仁!”
“老爷,你说的有三分道理。唉,真是老了。老了才这样惜子哪!猫老食子,人老惜子。老话真没错!”张夫人说。
“你说你我心里委曲,咱们怎么就没想过二把心里难受不?他远在苏州,家里有个三长两短,就是立马知道了,也立马赶不回去。你看嫂子病故,二把连个信儿都没得到。回到家一看母亲不在了,二把多伤心哪!再想想,他人回去了,心还在这里,他哪里能放得下这里的事儿,放得下咱俩?上次回来,给你带回不少北边的物产,一回来,就跟咱老俩坐一块说话,每次不是说到深更半夜,咱一再催促孩子睡觉,那孩子才恋恋不舍回他屋。知足吧,二把是被分了几半的人,男人,丈夫,兄弟,儿女,哪个责任不得尽?你再这样不理解二把,二把就更不得活了!你好歹还有我,咱老了老了还健在,你看大哥大嫂他们——”张德茂一提起左文法夫妇眼圈便红了。
“好了,好了,二把始终是咱们的好孩子!”张夫人拍着张德茂的手说。
“这就对了。咱永远都是二把的好长辈,好父母!”张德茂高兴地说。
“咣当——”二人正准备熄灯歇息,大门一下子被撞开了。
“谁?我去瞧瞧!是不是申豹子又醉酒了?这是没人管他了,像放开绳套的马驹子,谁都不服管了。”
张德茂腾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张伯伯,你…你怎么…还没睡呀?”原来是申豹子,果真是他,喝得醉醺醺的,一脚把门踹开,摇摇晃晃进得门来。
张德茂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申豹子迷离着醉眼,看着张德茂。
“申豹子,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看看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了这个样子!”
张德茂看着申豹子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本想训斥几声,可一想,算了吧,自己说他图事不顶,反倒遭他嫌弃。还是等二把回来再说吧。
“张伯伯,我……我还不是听左兄的话,为他着想,给他联系生意去了!”申豹子靠着柜边,自己倒茶喝。
“生意揽到了?你喝得醉成这个样子,还能揽回生意来?”
张德茂压着火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