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痛心暗淡 243
作者:亘古一照      更新:2019-07-31 18:39      字数:3274

选阴宅时,请来当地一位风水先生,他说,“天有王星,地有王形,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地,地赖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拍着胸脯说保证能为张家选一风水宝地,“占山之法,以势为准,而形次之。势如惊蛇,曲屈伸斜,灭国之家。势如戈矛,兵死形国。势如流水,生人如鬼。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势如巨浪,重岭叠幛,千乘之葬;势如降龙,水绕云从,爵禄三公。势如重屋,茂草乔木,开府建国!张家风水宝地就是这儿了!”

左二把说,“依先生之言!银子不在话下!”

为义父义母隆重发完丧事,左二把大病一场。

这场病简直快要了他的命。

“爹娘,义父义母,你们带二把走吧。二把也不想待在这人世间了。”

左二把病得迷迷糊糊,昏迷了好几天,每天胡话连篇。

生病期间,芷蕙姑娘一直在身边精心照料着他。不论什么时候,男人身边都缺不得好女人的照料。

“幸亏有你。我代母亲和全家人,都感谢您了。”左安民把什么都看成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十分感谢芷蕙姑娘。

“没什么,你爹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

从此,芷蕙,这位一直默默甘居于角落的女人,从左二把人生的后台走到前台,开始正式进入人们的视野。她从那个小院搬进昌隆镖局,与左二把厮守在一起。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她,喜欢她不争不抢,不急不躁,不言不语,对谁都语轻言细,能耐得住风尘的性子。就芷蕙姑娘而言,她就是凭这一点赢得了所有人对她的尊敬与喜爱。

“这左二把,今生今世,哪里修来的福分,竟然遇上两个好女人,一个守望在家,一个服侍身边。一个温柔时光,一个惊艳岁月!一个男人,如果能像左二把这样,也不枉做个男子了。”

好多人都艳羡左二把。

“左兄,我都羡慕嫉妒恨你了。”连申豹子都这样对左二把说。

妻子通达贤惠,红尘知己可人,儿子孝顺懂事,这是左二把最为欣慰之处。

病好后,左二把又极度消沉,人也瘦了一圈。看起来,他对凡事少了热血之情,多了怠倦之意。

“少东家像变了个人似的。”

周一枪与曲老三等人,都知道他这些日子为失张氏夫妇之痛,痛彻肺腑,伤筋动骨,虽有相帮之心,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生意依然黯淡,浑浑噩噩中,日子像流水一样,转眼已过去了三年。

左二把为生母和义父义母守孝期已满!

能弥合心灵之创伤的唯一武器和法子,就是与相爱的人,过平静日子,或者说与相爱的人,相依相守,平静地过日子。

左二把在芷蕙的陪伴下,渐渐平和下来。

这几年里,左安民像一株北方乔木,吮吸了南方的和风细雨,竟然长得魁伟挺拔,不逊左二把的威严,却更比左二把圆润谦逊,其行为举止,开言吐语,俨然已成为一个大人。几年里的一些生意往来中,也历练了许多!除了哥哥们成家时,他陪父亲回老家一趟,看看母亲,更多的时候还是陪父亲守在“昌隆镖局”的总号。在无数个平静的日子里,他越来越像了解自己一样,喜欢了解父亲!

转眼已是中秋节!

前一天,左二把便命人备好了祭祀用品,遥祭父亲母亲,近祭义父义母,心里默默为活着的亲人们祈祷。

第二天,再次祈祷完毕,申豹子神神秘秘地走来,说,“咱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左二把一幅惫懒神色。

“咱们去忘忧河看看吧。”申豹子说,“老兄爱怀旧,小弟今天就陪兄到忘忧河,“荷叶渡”,看看,也好稍稍作一解脱!”

“二十多年前,徐文静曾陪着我出去转悠,那时候,阅历尚浅,大多世事不能品评其中之滋味。此去,莫非还别有一番滋味?”左二把说。

“左兄去了自会体味!”申豹子拉着左二把出门。

“就咱俩?”左二把问。

“曲老三这老小子,越老越风流了,也不知跑哪去了呢!周老弟呢,自然陪着娇妻爱女,一家人团团圆圆,舒服得很哪!”申豹子拉了左二把就走。他本想讨好左二把,把左安民也叫上。而左二把却阻止了他,说,“别,那是个消魂蚀骨的地方,年轻人去不得!”申豹子便作罢。

忘忧河就在苏州城外。虽不长,但水深河阔,源于苏州西北的叠翠岭,注入太湖。此时,月光如华,河岸两边,游人如织。二人便闲云野鹤般沿着忘忧河漫步。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忘忧河上的歌舞,因长毛的禁止而绝迹了十多年。再加上长毛曾经用猛烈的炮火攻城,致使河两岸的房屋焚毁大半。长毛刚退走那些日子,忘忧河依旧是条死河,两岸黑灯瞎火,没有一点儿生气,慢慢的,过去操此业的人又回来了。他们在两岸修楼建房,造船漆桨,据说做这种生意的,多是退军的湘勇与太平军的长毛。

最近一个多月以来,河两岸与河面上的生意已经越来越红火了。从聚宝门开始的河面上,游客们陡然增多,房屋也恢复不少,尤其是“荷叶渡”更是热闹。

这个“荷叶渡”因某位大诗人,曾在这里接爱妾刑荷叶,而闻名于世。

酒楼妓馆一座接着一座,卖小吃的,兜售小玩意儿的,叫喊声喧天。入夜,则各色花灯,琉璃灯,纸灯,绢灯,高高挑在门上。这一带的画舫,少说也有百把只。每艘画舫上都雇了上等琴师,每只船上都坐满了听曲子的游客,一位位琴师弹得滚玉抖珠,一位位游客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今夕何夕。如果说,忘忧河是温柔富贵乡,诗酒繁华六朝金粉地,那么苏州就是胭脂花粉之绝境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没走多远,左二把便坚持要回,说怎么也消受不起。

申豹子拉住他不放,说,“好歹也在苏州这地方待了二十多年,怎么连一点情趣都没濡染上,满身还是土包子气!人间仙境,岂能错过!”左二把无奈地笑笑。

踏上一座酒楼,要了茶点心,慢慢品着。

申豹子叫人弹上一曲《桃花扇》:

烽烟满郡州,南水从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

归来淮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

徘徊久,问桃李昔游,这江山,今年不似旧温柔。

还没听完,申豹子就嚷嚷道,“这曲不好,江山社稷之事,哪个去管!重换一曲!”

左二把倒觉得此曲应景,自己听出了些由头,说不来什么,只觉得五脏六腑俱是满满的忧愁,这忧愁又似被人细细地捋了一遍。琴师又换了一组曲子:

陆云入洛正华年,访道寻师志怀尘。

惭愧庭阶春意薄,无风送汝上青天。

左二把一惊,“此曲难道说的不是自己吗?在江湖上一任漂泊,无着无落。自己很少有闲情雅趣听曲子,莫非曲子里也能听出些古道情怀?”

楚尾吴头暗战尘,江干无土著生民。

多君龛定同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古人有抱负的比比皆是,难道,他们——也一样不得志,也一样心酸忧伤?”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赋周室六月篇。

生得名王归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烟。

夜色悄悄笼了下来。又正好是八月十五,千百种的花灯更加争奇斗艳地点起来。其花色之繁,品种之多,烛光之亮,出意之巧,真可谓美仑美奂。河中岸上的灯火,与浩空中的一轮明月,交相辉映,加上各处楼馆的袅袅丝弦声,仿佛进入“烟笼寒玉月笼纱,夜泊无忧近酒家”的太平盛世和天上人间。

一个画廊柱上写着一幅对联:

都是圣人,且领略六朝烟水;

暂留过客,莫辜负九曲风光。

申豹子重重地把身子往后一靠,说,“人生能有几时这样的美好时刻?真应今朝有酒今朝醉!左兄,你说呢!”

而此时的左二把,心里原先满满的忧伤都化作了一股悲愤。

憎恨。

厌恶。

鄙视。

无奈和同情!

“人们啊,沉沦的人们啊!什么时候都能唤起享受生活的高昂情趣,真是了不起!割地赔款,外夷入侵,……,都不关己事!真是洒脱!”

一时间,左二把心潮澎湃:二十多年了,在苏州渡过了自己人生最黄金时间。二十多年前,曾与徐文静夜游秦淮河,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候血气方刚,不懂彼情彼境的妖冶;二十多年过去了,左二把依然无心领略此情此景的艳冶,对声色犬马这东西,懂,但无暇介入,更不敢介入,仿佛那东西从来都是对生命的浪费。身处此情此境,唤起的竟然是不安,忧伤和英雄落寞。

“在这里,永远都是客!”

“那么,哪里才是栖息之地?忘忧河,忘忧河,真的能忘忧吗?”

不知道!真是——

才子当年宠优人,荷叶渡江自相迎。

渡头春水年年绿,残荷殒桃伤客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