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昌隆镖局。
此时的张德茂躺在内室,痰迷心窍,五内俱焚,正睡得昏天黑地。他像是行至一个黑漆漆的洞室内。远远的,他见左文法推着两个木车轴,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像是要跟他打招呼似的。
“左兄,你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张德茂满心欢喜,上前打招呼。
还没靠近,左文法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冲着他冷冷地说,“怎么会是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都是你抢了我的儿子!当初,要不是你让他走了这条道,他现在也不会活得这样累!”
“左大哥,我是张德茂,我是你义结金兰的兄弟!”
听了这话,张德茂瞬时冷汗淋漓,他急于想对左文法辩解些什么。
“说这些还有何用!”左文法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
“左大哥,我张德茂这辈子,最感激最愧疚最想面对而又最不敢面对的,就是你了。”张德茂有些结巴地说。
因为左文法心阔意长,将左二把过继给他张德茂,为他支撑门户,养老送终,所以他感激左文法;说愧疚是因为,自己得了别人的情义,今生今世都没办法报还。
这世上,最折磨人的就是无法报还的恩情。
自打左文法去世以后,一到过时过节,张德茂无不想起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光,想起左文法对他的深情厚谊。认左二把作义子,看似遂了自己的意,却欠了左文法一世的情。
“这情怎么还都还不了。”
张德茂唯有对左二把好,对左二把比对自己都好!他把所有的家业给他,把所有的财产给他,恨不能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他,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他。
给,只有给,才能弥补这份感情欠账。
世上,最难偿还的就是感情欠账。
张德茂最心痛的便是怕左文法心里难受。如今,听左文法这么一说,他心如刀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面对左文法的冷淡,他只得背过身子,用门扇大的手掌打自己耳光!
“老爷,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做恶梦了?”
张夫人在一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让我打自己。”张德茂狠命地抽手,张夫人拉住不放。
张德茂一松手,张夫人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我见到左大哥了。”张德茂气喘吁吁地说,浑身的关节疼痛难忍。
“啊?!”一听这话,张夫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赶紧爬起来,冲到张德茂身边,说,“老爷,你可别胡思乱想啊!”
“夫人,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咱们……一块儿上路吧,别拖累了……二把。二把是个好孩子!左大哥把他给了咱们,是咱们上辈子积的德啊!”张德茂一字一顿地说。
“老爷——”张夫人点点头,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此时的镖局内,因生意萧条,各色人等都被申豹子打发走了。不过,对于此举,倒是深得张德茂的赞同。所以,偌大的一个镖局大院,几乎看不到一个帮佣之人!申豹子被左二把临时委任照护生意,他已经好几天没有露面了。此时的他,还不知在那儿疯逛呢!
“把这些……家业,都给了……二把。你——不会怪我吧?”
老眼昏花的张德茂吃力地环视着周围。
“老爷——”张夫人更是悲从中来,紧紧地抱着张德茂,只有大恸的份儿。
“二把,他,最好是能回来。最好也不用回来。”张德茂内心十分痛苦。他的痛苦无法言语。
此时的左二把,已经快马跑在苏州城中的街道上,只要再拐过一个弯儿,就可看到昌隆镖局的横匾了。
拐弯时,一个行人差点撞上左二把的马头,左二把急掣缰绳,马带人,人带马,竟然腾空而起,行人吓得抱头鼠窜。周一枪吓得脸色苍白,大叫一声,“危险!”声音落处,左二把人马已经跑到“昌隆镖局”门前,“腾”地从马上跳下来,进门就喊:
“义父——二把回来了!”
张德茂正当弥留之际,张夫人听得外面有人声,好像左二把,便不停地摇晃张德茂,想要留住他,挽住他去往天国的脚步,说:
“老爷,听听,谁回来了?”
此时的张德茂已是三份魂魄出窍,迷离着眼,张着嘴,突然,腿一蹬,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此时,正好左二把跨进门来,站在地上,抢上一步,双膝跪倒,抱着张德茂依然温热的身子,大哭不已:
“义父啊,你怎么也不和二把说最后一句话!都怪我不好啊!”
周一枪随后便到,也痛哭不已。
张夫人脸上挂着一串串的泪痕,慢慢地站起身子,走出门去。她的一副决绝的表情,谁都没有在意。
左二把放下张德茂,一下子转过身子,抱着张夫人的腿,说,“义母啊,从今往后,你就是二把的亲娘。二把不离你老半步。好让义父放心。”
张夫人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二把,你是个好孩子。快起来,给你义父装裹吧。要不一会儿人就冷了,不好使唤了。”
左二把抬起满是倦意与沧桑的脸,说,“义父可说了些什么?”
张夫人低沉地说,“你义父要你做好镖局之事,守好这份家业。”随后抿着嘴,摇了摇头,快步走了出来。
左二把遂与周一枪安顿好张夫人,连夜给张德茂准备装裹,好在棺柩是张德茂自己备好了的。第二天,上门帮忙的人确实不少,因为张德茂为人豪爽,祖辈皆与人为善,所以,在当地很得人心。
申豹子也早早地赶来了,他慌乱地给左二把做解释,说他出去跟一个朋友喝了点酒,对张德茂的死有疏忽之过。
左二把也无心责备他,反倒安慰他几句。倒是周一枪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苏州一带,但凡有些名望的人,皆讲究死后做水陆道场,请百八十个和尚来念经,以便使亡灵早日超脱。
“你义父生前不让做这些。”张夫人阻止左二把。
左二把不顾义母的反对,请了百八十个和尚。
一时间,镖局院子里,大街上,满地都是和尚。他们都单手立掌,席地而坐,诵经不止。一时间,清脆的,浑沌的,低沉的,激越的,苍老的,细嫩的诵经声,相混相合,时高时低,时长时短,虽音质不同,但腔调相同,都拖着重重的长长的鼻音,使人既不能听清他们在哼什么经文,又看不出他们面部的表情究竟是为死者哀伤,还是为自己的清苦在抒发怨气。
左二把与周一枪每天轮流守灵。
周一枪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他与“赛仙姑”商议,让两个孩子为张德茂披麻戴孝,以作孙辈。
“赛仙姑”忙里忙外,心里想着张家对自己的好处,自然更是尽心尽力。
左二把,他一方面盼着曲老三带着左安民能早日回到苏州,以解曲老三的心结。另一方面,一想起自己父母双亡,自己皆未能尽孝,体会到了身为人子的凄凄痛楚,自然更是痛悔相迭,哭声发自肺腑。好在手头银子不缺,凡事不含糊,尽力把事情办好。
“义母,开门,二把有事相商。”
晚间,左二把轻轻地叩张夫人的屋门,欲商议选阴宅之事宜。敲好半天门,竟然无人应。左二把心下大惊,一脚踹开门栓,夺门而入,见张夫人面色乌黑,穿得方方正正、齐齐整整,已然吞金而亡!
“义母啊,你这不是置二把于不孝不忠不仁不义之地吗?干吗要走这条路呢!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挤逼你们的儿子呢!”左二把失声痛哭。
此时,正好曲老三领着左安民也回来了,他们自然悲天悯人,免不了大哭一场。
左二把拉过左安民,要他以“奶奶”直呼,行三叩九拜之大礼。
一件丧事办成了两件。
埋葬一人成了埋葬两人。
街面有不少闲言碎语,说什么儿子总归是要自己生,自己养,收养别人家的儿子终究是不成的。风言风语飘到左二把耳朵里,他自然有些烦心。好在周一枪与曲老三等人,以万事缘由天定,岂是人为所能相阻等话劝解,左二把才稍稍宽心。
选阴宅时,请来当地一位风水先生,他说,“天有王星,地有王形,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地,地赖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拍着胸脯说保证能为张家选一风水宝地,“占山之法,以势为准,而形次之。势如惊蛇,曲屈伸斜,灭国之家。势如戈矛,兵死形国。势如流水,生人如鬼。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势如巨浪,重岭叠幛,千乘之葬;势如降龙,水绕云从,爵禄三公。势如重屋,茂草乔木,开府建国!张家风水宝地就是这儿了!”
左二把说,“依先生之言!银子不在话下!”
为义父义母隆重发完丧事,左二把大病一场。
这场病简直快要了他的命。
“爹娘,义父义母,你们带二把走吧。二把也不想待在这人世间了。”
左二把病得迷迷糊糊,昏迷了好几天,每天胡话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