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走吧,一切后会有期。”刘公公朝他摆摆手。
这时,张翠兰转身拉上左安民,撩袍倒地,伏地跪下,给刘公公行了个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刘公公伸手扶起了二人。
左二把一行在刘公公的眼里,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遥远的天际线边。
“也不知周一枪,他现在在哪里呢?我还怪想他的。”
快出北京城时,左二把猛然又想起周一枪。
“你们记得吗?那天,我雨中施粥,眼见难民和灾民受人挑唆,就要哄抢镖银。是周一枪抢在他们之先,跳上镖车,喊了那么一嗓子,阻止了一场哄抢。”
“记得。是老周敢在危难之际站出来,喊一嗓子。”
“你们记得他喊得什么吗?”
“他喊的是——”曲老三本来想回忆着说些什么,但左安民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裳,曲老三看了左安民一眼,便噤了口。
左安民是不想让父亲再陷入以前的那些回忆当中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还是眼下的生活要紧。过好眼前的生活,珍惜眼前人,这是最最重要的。父亲。”左安民劝左二把说。
“好吧,你们不想说,我也记得,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周一枪,这个患难兄弟。”左二把催马向前跑去。
“东家是想老周了吧?是担心他后来跑到哪里去了,是吗?”
曲老三理解左二把,大了声音问他。
“还是三哥懂我。我是想着周一枪跑哪去了。后来,怎么不见他的身影。也对,如果他要在的话,他跟咱们的遭际是一样的。”左二把在马上说。风把他的声音扯得一绺一绺的。
张翠兰在马上,在左二把怀里,简直就要睡着了。这些日子的担忧和焦虑,在左二把怀里,那具有天下男子汉最温暖的热力的怀里,简直融化掉了。
“当家的,为妻愿意一辈子坐在这马上,浓缩在你的怀里,一辈子不想醒来。”张翠兰将头轻轻靠在左二把怀里。
“好,你靠吧,他是你的,一生的依靠。”
左二把轻拽缰绳,马蹄轻了许多,他怕张翠兰受到颠簸。
“爹,周师傅的去向,儿子知道。”左安民打马上前,告诉左二把:“山东地面遭了灾,周师傅带着妻子儿女也逃了出来,他在难民群中,发现了左二把,先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后来,发现左二把要施粥,他暗地里组织难民和移民,尽量做到有序。危急关头,还是他站了出来,又一次保护了左二把。”
“我明白。我明白。他是我的好兄弟。”
听了这些,左二把心绪哽噎,一句话都说下上来。
“周师傅嘱咐儿子,让我告诉你,不必为他们担心。周师傅还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说不定那天,弟兄们就又相见了呢。”
“那倒也是。只是他也许会吃点苦头。不过,好在,我这次,没连累他。”左二把轻轻地说。
走到河南地面,就要路过家门口。
“东家,我到家门口了。我也就不虚礼让你们进屋喝茶了。因为,家里多年失修,倒塌害斯,咱们就此别过吧。”曲老三提出要回老家。
“三哥,这怎么能行?你大半生跟我们在一起,为镖局忙,创造价值,如今,老了,要享福了,你却要离开我们,我们是断然不能同意的。”左二把与左安民,还有张翠兰,说什么也不放他。
“三哥,你一个人怎么能行呢?如果崔月月在的话,身边有人照料,我们便不再说什么。如今,你孤身一人,是万万不能的。你还跟我们回山西吧。”
他们苦口婆心劝他,死活不让他一个人留在老家。
“老三,是我左二把耽误了你,害苦了你,让你至今都身单影只。”左二把死死拉住曲老三不放。左安民也拦着曲老三的马头。
“二把,少东家,你看这叫什么话!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你我兄弟一场,时至今日,这也够情份了。”曲老三说。
“什么情份?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怎么活?你把人生最好的时光,最难得的精力,都给了昌隆镖局和玉永镖局,可这两个镖局给予你们什么了?除了担惊受怕,就是吃苦耐劳,没有更多的享受和回报……三哥,不瞒你说,我的儿孙们就是你的儿孙们,我是要让我的子孙们,给三哥你养老送终的。”左二把哽咽了,他早有此打算。
“曲师傅,您就放心吧,我们会好好孝顺您的。您就听我父亲的话,跟我们一起回文水,你们在一起耍耍拳,说说闲话,等着我们给你们养老吧。”左安民代表父亲拦在曲老三马头前。
“人生一世,当勤一生之业;人活一日,当毕一日之事。我曲老三有生之年,能跟东家在一起,跟张老东家厮混这么多久,你们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剩下日子,我想一个人过几年清静日子。老了,打打杀杀也该息了,该清清静静地活几天了。想想,我也有对不起少东家的地方。刚开始那会儿,不是和周一枪合伙儿对付你,出镖的时候,偷偷捎脚程为多挣几两银子,因捎了个贩鸦片的,给少东家惹了事——”曲老三徐徐忆起了往事。
“三哥,别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还是说眼下跟将来吧。眼下,波涛刚平,将来,你依然孤然一身,反正我们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左二把死死地拉住他,说,“你这样做,我良心不安。”
“老伯,你就留下来吧。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儿子,我会养活你,给你养老送终的。”左安民也苦苦哀求。
“三哥,我张翠兰从来没有看错过一个人,也没有求过一个人,如今,我就恳求你了,跟我们一起回吧。大家生死在一起,才是好呢。”张翠兰走到曲老三跟前,满面真诚,要求他留下来,一起回文水。
无奈,曲老三去意已决。
“镖局已经关闭了,我一个孤老头子,跟左二把回去,算怎么回事!难道就坐在那里,等着左家子孙养活我不成!我曲老三可不是那种人!还有崔月月这个女人,她跟我虽然短暂,但她是真心待见我的,她还给我怀了孩子,可惜她早走了,我要为她祈祷;再者,我曾因自己贪图钱财,为自己送命的几个脚夫,我就心里发颤,我要回到家,为他们烧纸安魂,祈祷他们亡灵永安。”
曲老三心里早有打算。
“三哥你——”
“你们就别劝我了,我主意已定。这么说吧,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也会去找你们。我不找你们找谁呢!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左二把一家人,最终没能拗过曲老三,只好听从他的意愿,送他一程又一程,直到河南境内,最后挥泪分手。
先说曲老三回去以后,他本来还可以给人看家护院,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什么事情到了他手上,他一定会做好,决不会敷衍了事。可是,他放弃了,放弃给人看家护院的拿手活儿,甘愿摆起三分牌位,以乞食为生,起早贪黑,将讨来的食物一分为四,一份添加到张德茂夫妇灵位前,一份添加到崔月月灵位前,一份添加到几个脚夫灵位前,剩下的一份自己慢慢咀嚼。
多年下来,他就是这样渡过的。
人,一生怎么活呢?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心安理得嘛。
每次讨得食物,曲老三一边咀嚼自己的那一份,一边看着三个渐渐发黄的牌位,好像将人生的全部滋味全品尝尽了。
“老周,你在哪里呢?我想你,你想我吗?我们在一起,曾度过多少美好时光啊!那一程一程走镖路上,留下你我多少嬉笑怒骂!”
有时,他也想周一枪,会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狗日的周一枪,有儿有女,有女人,真是快活。唉,也不知他现在活得怎么样了?老周,估计你活得差不了。唉,老周,我不能想你了。我得出去讨要食物去了。我有责任供养他们几位。”
但,更多的时候,曲老三佝偻着身子,挨家挨户乞食。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就跟我一起走吧。”曲老三对着那三个牌位说,“我是生为你们,死为你们。你们因我而生,因我而立于天地间。”
最后,曲老三无疾而终,他仰躺在自己铺好的棺材里,上面写着:“报恩而来,赎罪而去。”
其实,人的一生就是活在恩罪里,摇摆在恩罪里。
当一行人行至太原府时,张翠兰的心就开始不安。
“不安什么呢?你有什么不安的?”左二把问她,她自己都说不清。
“看,那不是咱们的孝子渠吗?那不是咱们的家吗?”左安民指着家乡的房屋说。
“你们知道吗,当踏进文水县孝子渠时,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张翠兰问儿子和丈夫。
“娘,您一定是激动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