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并没在云娘帐中呆得太久,简单复习了一下“青出于蓝”,道过晚安后就披了裘袍出来。
刚掀开门幕,寒风就像终于逮到空子似的,饿虎扑食般迎面袭来。
把脸砸得生疼,又直往狼毛领子里钻,让他狠狠打了个激灵,又缩了缩脖子,刚迈开腿就听到一句:
“公子全都知道了么?”
东摇西摆的风把这句话刮得听不出声源的位置,不过将离熟悉那声音,来自一个有点凶凶的丫头。
他左右环顾,除了在几十步外站哨的金风木云,果然又在身后的门幕边看到了一个鼻头被冻得通红的珠儿。
这副模样光看着就嫌冷,将离“嘶”着,从口边吐出团团白气,冲她点点头:“都知道了,快进去吧,瞧你给冻的。”
说罢就继续往前走,走出两步后又被她喊住:“公子若是负了我家夫人……”
将离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但没有转身,等着她的下半句。
之后珠儿的声音变得比这初冬夜里的寒气还要凌厉,穿透飒飒北风,字字入耳:
“珠儿会杀了公子。”
将离微微松动了肩膀,侧过脸,舒眉轻笑一下:“放心,你没有这个机会。”
珠儿瞪了一眼他毛茸茸的背影,轻巧地用手肘将门幕抵开一条缝,一个闪身消失在了从那道缝隙中渗出来的暖意里……
……
宋桓在将离的榻边打了地铺,服侍将离就寝后,摆正歪倒的靴子,又去检查了一下门幕。
幕上有上中下三根横着的粗木方,起的不是门闩的作用,插进门框上的插销里,只是为了压紧门幕不被强风吹开。
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回地铺,熄灯封被。
后脑刚沾上枕头的那一瞬间,他主子突然叫了句“宋桓呐”,他便又猛地坐起。
将离呵呵道:“不用起来,躺着说,随便唠两句。”
宋桓“喏”着躺下,在黑黢黢的帐幕里盯着主人黑黢黢的榻,木榻侧面的木框上偶尔闪动两下炭火星子的反光。
不过从下往上也只能看到榻框的一条直直的轮廓,接着那轮廓上慢慢出现一个黑黑软软的影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
而后那影子才慢慢问道:“除了公子况,我的叔伯堂兄中,还有哪些比较有名的?”
地铺上的一团羊皮毯想了想:“据仆所知,至多不超过五人,能封君者仅两人,都是与先帝亲近的。”
“说来听听。”
“公子淳,是先帝的三弟,早年因救驾有功,而受封成安君,如今……应该还不到四十。”
“因何事救驾?”
“这个仆就不清楚了,只听说是很久以前,先帝还未继位的时候,在南楚呆过些时间,后来是与公子淳一同回来的,还带回了尚在襁褓中的……公子您。”
“嗯……嗯?我吗?”
“宫里的老人是这么说的。”
榻上黑黑软软的影子拖沓地“诶”了长长的一声,这声音里充斥了些混乱的想法,又问:“大家从来没说过我的母亲,是谁?”
地铺上的羊皮毯叹了口气:“这连宫里的老人都没有个定论,只知道公子是从外面抱回来的,再多的谁也不敢去打听。”
“呵呵呵呵,只知父亲,不知母亲么,还真是……不太常见。”
“公子请恕仆多说一句。”
“你说。”
“仆小的时候,在水房听见那些爱嚼舌头的宦阉老婢们说公子根本就不是先帝血脉,说是先帝为了保住储位而过继到膝下的。
“不过随着公子年岁渐长,与先帝是越来越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这才堵了那些人的嘴。
“也因为这样,在先帝的三个儿子中,先帝其实最喜欢的是公子。”
“哦……很像啊。”
将离侧卧着点点头,父亲都喜欢跟自己像的孩子,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格,这估计也是为什么,三件狼裘,把唯一黑色的那件给了自己这个庶子,而不是唯一的嫡子。
“接着说另一个吧,还有个封君。”
“另一个就离得远了些,已经出了五服,是惠王的另一脉,公子应该叫他一声从堂叔,桃君公子绎,稍长于成安君。”
“桃君?桃子的桃?”
“呃,是的,受封东郡桃邑,这两位都没有就封,而均在朝中位列九卿,桃君任宗正,掌王族亲属,登记宗室谱牒,成安君任卫尉,掌咸阳宫诸门卫士,守卫宫禁。”
“都是有职务的人呐,那阳元君呢?”
“阳元君……”宋桓犹豫一下,“据说也是因救驾而赐封,大概是九年前吧,就在咸***体的仆也不太清楚。
“他虽不用去封地就封,但没有职位,似乎嗜于享乐,不理朝堂……常常去往南郢,流连女市,终日寻欢……儿女成群。”
“就是个纯种的纨绔呗,可是他也不大吧,好像还未及而立呢,怎么就儿女成群了?”
“这个,就是的呀。”
将离笑着叹气,派这个人来监督冬狩,还真当自己与他是一丘之貉了。
他翻了个身转向里侧:“行了,早点睡吧,明天我想回城一趟。”
“公子安睡。”
……
公子才睡不着呢,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云娘跟自己说的那句“没有根基”。
这小姐姐可能还没意识到她自己是个多擅察有智的人,无意的只言片语就能让将离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依旧艰难,被动贪安只能坐以待毙。
即使这次能躲开刺客,还会有下一次。
即使反杀了刺客,也还会有下一个刺客,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全身而退,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牵机阁的问题。
问题的本质,是自己在朝中无根无系,无足轻重,一个临土却不治民的封君,在郡中又无政权、无治权、无兵力。
表面上吃吃喝喝即可敷衍一生,实则运数莫测,性命任人随意拿捏,鱼肉刀俎也似。
需杀就杀,不需杀就先放着,被当成棋子一样布来布去。
就算推倒了牵机阁,还会有牵机楼、牵机宫、牵机堂……
天晓得这些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建立些什么样奇奇怪怪的组织,而人们对于秘密组织的热衷,千年不衰。
拔掉一撮无根的小草很容易,但要想彻底铲除一棵根系蔓延至地底的参天巨树,除非移山填海之力而难成。
能真正保护自己的不是郡卒护卫,更不不是什么袖剑,而是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势力。
那种力量藏于人心,潜于意识,是一种集体的意志。
那种力量让对方明白,杀自己一人可以,但他也必将遭到反噬,而不得不顾忌后果。
这个后果一定得是非常恶劣的,能让对方悔青几十个户口本的肠子。
影响也必须是极其严重深远的,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怒而群起攻之的效果。
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忌惮,在屠刀落铡之前,又自甘藏起。
不战而屈人之兵,大概可以在这里用上一部分……
将离想着又翻了一个身,宋桓该是已经睡着了,自己却越来越清醒,在黑黢黢的幕帐中,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亮亮的。
接着又想到不久前与云娘的那盘象棋,想到“行棋种根”。
棋若无根,有如将士孤身陷阵,行棋种根,纵是一枚棋子也能反败为胜。
若想成为执棋的人,就得先有行棋的力量。
而若是想操控整盘棋,就必须提前把棋盘上的棋子交织成网,一动全动,一损具损。
这张网得织,但是得悄悄织,还得缓缓织……
炭火盆里像呼吸灯一样的微弱火光,呼哧呼哧映射在瞳孔中,映射出一根细细的丝线,不久就会变成两根、三根、四根……
这丝线将绵绵不断地缠绕下去、编织下去,直到形成一张足够大、足够密的网。
一张可以周全自身、保护云娘、守住俩人日子的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