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夜已深,山风渐猛。
帐外的仆婢已经被姊珠儿吩咐着回去休息,只留下金风木云和自己在外看守。
厚重的幕帐织入了旄牛毛,把疾掠过干草原山坡的狂风严严实实挡在外面。
这风不甘心地刮擦着幕帐外壁,硬是要发出干枯扭曲的呼啸。
帐内燃着炭火,温暖如春,水汽已经被烘干,空间里氤氲着淡淡的、清甜的兰香。
帐中人的声音,如细泉流水般平静淌过,慢慢道出那个疾风暴雨的夜晚,和那个改变她一生的父亲的决定。
将离挺直腰背,抱着手臂跪坐榻上,凝神细听,不漏掉一个细节,他要好好重新认识一下面前这个人。
云娘,不,尹子瑜。
一段话落,两人相视许久,久到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的影子。
将离不知道她是不是说完了,云娘半天不开口,或许是在酝酿感情准备下一段的叙说,或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关于她是怎么到的九原,无需多说,路途遥远,雨天急行,自是吃了一番苦头,但有珠儿和金风木云护送,终究是平平安安地抵达了。
到九原之后的事情,将离也早就从流言和谦叔的口中听到了些,并不是多愉快光彩的一段经历。
她父亲几经周转才找到了郑家的关系,虽然有些委屈,但目的是把女儿撇清撇远,若是有人要查她,顶多查到金风木云的师父那里就会断线。
而他们的师父,据说是个逍遥天地间的隐士,行踪捉摸不定,年龄籍贯一概不知,兄弟二人从未透露半句,连云娘都没见过这位隐形的恩人。
思绪逐渐飘远,这份静谧被炭火轻微的噼啪声打破,二人又各自默默垂下目光。
她腰上系了将离的云纹羊脂玉,在一身墨衣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将离腰上配的是她的一点红凤纹璧,属于她那个从未向外人道出过的尹家。
“……子瑜?”
云娘很久都没被人这样叫过,听见将离唤出自己的真名,那么亲切认真,就跟自己曾经幻想过的一样。
心思颤动了些,笑着抬眼看他:“这就是妾身的本名,不过还是请公子继续以‘云娘’称我。”
将离点点头:“知道了。”
“关于妾身的真实身份,本想就这样烂在腹中一辈子,但自从听了公子的那番‘不愿隐瞒’,妾身突然明白许多,公子待我真心,我又怎能有所隐瞒,还望公子……不要怪罪妾身。”
“一定是个艰难的决定吧?”将离笑了笑:“这样就是真正想把自己托付给我了,我可是高兴得很呢,怎会怪罪?”
云娘低头浅笑一下,将离接着问:“那你父亲他……后来如何了?”
她有些奇怪:“公子当时也应还在咸阳,竟是未曾听说的?”
“这个……”将离叹口气,“我以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对墙发呆。”
云娘闭上眼睛,微微蹙起眉头,眼前浮现出那份张贴在九原城阙台上的羊皮告示。
这份告示发送至九原的时候,距离事发已经过了半月,她也刚刚成了寡妇。
即使早就做了最坏的准备,但看到那些文字的时候,还是一阵天旋地转,虽不曾哭泣半声,却也因心塞卧病了几日。
一年半过去,其间守了个莫名其妙的寡,收拾郑家的生意,卖掉大半家产,照顾克儿,再遇到将离,后来的事情把当年的情绪一层层地盖过。
云娘此时像是背书一样,不疾不徐道:
“御史中丞尹延,掌兰台秘书,身居要职,假公谋私,蓄意诽谤、诋毁宗室,违抗君权,其心歹毒,其图险恶,罪无可赦,判枭首弃市,举家连坐。”
她就像在说一则新闻,一个平平淡淡的刑罚,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将离听罢,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第一晚,白进跟自己说过的那些……
……有的良臣莫名其妙地就被安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
……一夜之间全部变成罪无可恕的恶人,家人无罪却沦为贱民,遭世人唾弃……
他咔啦一声转动脖颈,瞥到榻边炭火中闪动的红光慢慢弱了,上面的木炭已经燃得发白。
起身去找来火钳,探进火盆里轻捅一下,让更多的空气流动进去,那红光很快又亮了大片。
从木炭的间隙中涌出一股暖热的气流,卷起些微炭灰,视线中的物件扭动一下。
将离放下火钳,背对着云娘在榻边坐下,双脚踩在柔软厚实的旄毯上,轻轻掸掉腰襟边沾到的炭灰,撑臂支肘,盯着炭火中隐隐闪着灵性的火光。
“一年半前……是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就是他下的令吧?”
无人回话。
他便兀自说下去:“我的父亲,下令处死了你的父亲,你……不恨我么?”
云娘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而后才小声道:“此事与公子无关,从小父亲就告诉妾身,国少外战,京畿臣子陷于内斗,朝堂凶险,官员仕途朝升夕陨。
“王族亲脉也皆可成棋,宗室公族只是表面华贵,性命……实非自己所能掌握。”
“你倒是看得透彻,”将离轻笑,“我就是一颗弃子。”
之后又是无人接话,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后,他只觉得背后一暖,一双墨袖从胁下环绕至胸前,自己被云娘从身后紧紧抱住。
“若不是公子被弃来九原,妾身或许……一辈子都遇不到父亲说的‘那样一个人’了。”
“哪样一个人?”
“就是……公子……”
“哪个公子?”
云娘想了想,忽然明白将离的意思,而后试探性地问道:“将……离?”
将离拍拍她手:“以后别叫公子了,子瑜就叫我将离吧。”
她侧头靠在他后肩,轻声道:“在人前还是要叫公子的,而且……子瑜这个名字,将离可千万不能叫顺口了。”
“知道啦。”将离笑笑,过得几秒却又沉下脸问:“想报仇么?”
“……”
“你父亲的罪名是‘诽谤宗室’,你应该是不信的吧,我也不信,御史弹劾反被冠罪,那很大可能是所劾之人的反诬,没准就是那个‘宗室’。”
“……”
“听说我在咸阳有不少叔伯,他们又各有子嗣,还有祖辈留下来的各种旁系,这些都是宗室成员。
“大的小的,近的远的,五服内外加起来一百多号人,你若是想报仇,我就帮你把那人给揪出来,这下咱们可有的忙了。”
云娘小声叹息:“……徒劳。”
“嗯?你说什么?”将离是真没听清。
“没用的。”
云娘松开手,将离皱眉转过身来,她接着说:“父亲位居御史中丞,佐御史大夫统领整个御史府,尚不能参动那人分毫。
“自己还跌得身败名裂、粉身碎骨,仅凭你我二人,如何能动摇那棵大树?且不说父亲不准我替他报仇,就说将离你也被下了无召不得回京的禁令。
“而那些郡官虽然表面上对你客气周到,但对咸阳政务多少都会有所保留,想要探听消息,就只会碰壁。
“至于跟随你的那些郡卒,他们依然是听命于郡守和郡尉,其实都只是暂借给九原郡的封君的。
“所以将离你在九原……没有根基,就如一块远离京畿的飞地,又如何能左右朝堂中的事情?”
云娘语速渐渐变快,说得将离隐隐发汗,他轻抹一下额边,点点头笑道:
“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你早知这仗我们打不了,子瑜……你是军师变的么?军师的哥哥……”
将离脸上开着玩笑,心里却紧了一下:没有根基,确实只是表面风光。
她并不接话,又揽过将离手臂,额头抵上他肩头,语气很有些沮丧:“……我们不要回去了,就在九原,就在这里,不好么?”
将离轻捋一下她发鬓:“既然子瑜不想,那就当我是随口一问,咱们哪也不去,就在九原,就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嗯。”云娘又紧了紧他的手臂。
“不过……你父亲为何不在劾奏中写上那人姓名?”
“妾身不知,问了父亲他也不说。”
“那你可看到劾的哪种事因?贪污?舞弊?还是作风不检?”
云娘摇摇头:“将离不要问了……妾身、我没有看见。”
将离一眼看透她,笑着撇撇嘴:“刚才还说‘不愿隐瞒’呢,怎的这么快就变卦了?看来是不信我。”
“不是的。”云娘有些着急,“我信将离,一万分地相信,只是……只是不愿将离为了我涉险。”
“我不涉险,就是好奇。”
云娘低下头,半天不做回答,用脑袋轻轻蹭着将离肩头,像是一只粘人的小黑猫,有几分撒娇的样子。
将离被蹭得痒痒,笑了笑:“记得我说过的小石子么?这就是了。”
“嗯……”
“共享一个秘密,是把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的最坚实的纽带,子瑜若真是信我,就告诉我那个劾因。”
云娘依然低头靠着他,寻思一下他的话,小声道:“那我说了,将离可不准犯傻去追查。”
将离另一只手竖起三指,举在太阳穴边:“我嬴将离发誓,绝不犯傻。”
即使帐子里没有别人,即使不会往帐外透出去半点声音,云娘也还是警惕地环视了一圈,然后伏在将离耳边,嘴唇有意无意地碰上他的外耳廓。
声音极轻且柔,几乎是边吻着他的耳朵边说:“豢刺客……谓……牵机阁……”
豢刺客?
牵机阁是……被人豢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