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对沐浴非常讲究,周朝时,四方诸侯来朝,必须在沐浴更衣之后才能面见天子。
天子便在王畿内赐予他们住宿和斋戒的封邑,叫汤沐邑。
樱水洗发,梁水洗脸,椫木梳湿发,象牙梳干发。
上身用细葛擦,下身用粗葛擦,在蒯席上冲脚,在蒲席上穿衣。
旁有酒食伺候,还有乐工演奏,俨然一座大型的洗浴休闲中心。
沐浴不单是清洁身体,还有净化心灵的一层含义,更是一种隆重的礼节。
祭神祭祖前都要斋戒沐浴,表示内心虔诚,和对神灵、对祖先的敬畏。
将离平时都是让人在浴室里生火烧水,弄得暖暖和和地进去浇淋,五六日才会正儿八经地坐进浴桶。
因为遇刺的原因,他对浴桶是有些恐惧的。
不过自那之后,他每次进浴室,前门后窗都站了守卫,这才放松许多。
“斋”同“齐”,齐不齐以至齐,就是把身心上不齐的东西齐整一下。
禁欲禁嗜,禁所有禁忌的东西,心无杂念,收敛心志,只有保持高度的身心纯洁,才能和神明打交道。
斋必变食,居必迁坐。
斋戒开始,过午不食,夜宿斋宫。
致斋三日在斋宫内进行,就是在九原君府的家庙。
至于斋戒期间到底做什么,只有一件事。
追思先人。
看见先人们的名号就如他们容貌再现,祖辈父辈的教诲言犹在耳。
思念先人们生前的容颜、笑语、志向,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将他们铭记于心。
关于这点,将离是有愧的。
他哪能再现出什么先人的容貌,见都没见过。
宋桓曾说自己和先帝很像,他就想想自己的样子,再添上一圈胡子,大概就是嬴加佑的模样了吧。
可嬴况不同,他与昨天那个放荡的纨绔判若两人。
在天秦列祖列宗面前,安静乖巧得就像一个懂事的孩子,。
将离也没什么话,两人互不理睬,老老实实连跪三天,也并不都是跪着,可以起来活动,但心一定要静。
将离追思着不认识的先祖,追着追着,就追到云娘身上去了,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余光瞥见身边的嬴况,发现他一动不动如一尊磐石,观察他多久,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了多久。
跪坐很痛苦,即使有蒲席软垫,过不了多久双腿就会酸麻甚至抽筋。
一刻的时间里,将离站起跪下了两三次,平日里只要钻到能盘腿的空子,是绝不跪坐的。
而嬴况整整一个时辰没动过,身体连晃都不晃,跟傻了似的,只在门外小厮通报时辰后才起身喝水,而看他起身的身形,也像是麻了腿的。
将离奇怪,也许是他真的对祖辈父辈感情颇深,自己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天秦宗室,对先祖的尊崇确是不如他这般认真敬畏。
又也许……
这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
斋戒的三日里下了场不小的雪。
冬至当天雪停了,朔风凛冽,苍云密布。
大青山满目寒霜,军队列阵,其徐如林,肃杀之气凌然遍山。
田猎最初是以军事演习为目的,赛战车、骋骏马。
发展到现在,除去首日的祭祀,其他就只剩纯粹的娱乐和围猎了,但声势依旧要搞起。
这些军士只是五千郡卒,含成烈在内有五个司马,听凭郡尉新垣安号令,他今天也难得的穿了甲。
白进是以郡守身份出席,一身的文官打扮,倒有点不适应。
而将离今天……爵弁服,就是礼服。
爵弁是一种礼冠,比帝王戴的冕要次一级,无旒,旒是坠在冕前后的玉串。
头戴爵弁,玄色上衣,熏色下裳,坠棕红蔽膝,用了好些时间才穿戴整齐。
这一身是大祭礼服,等他成婚那天也得这么穿。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杂佩。
玉珩在最上,三列松石珠串联而下,玉璧、玉璜、玉片排列其上,最下以水滴状的玉贝坠尾。
杂佩上身,果然起到禁步的作用,玉鸣锵啷,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将离走得太快啦,而不得不放慢脚步,整个人就瞬间庄重起来。
嬴况与将离穿的式样相当,只杂佩样式不同,两人一东一西面北立于祭坛之上,参祭众官于台坛下列队。
祭坛搭设在会场中央,积雪早就被全部清除,乐台在侧,礼案在北,置祭品礼器,牛、羊、豕(猪)已经杀好落案。
此次冬祭的礼官是咸阳来的小宰中大夫,全部流程皆有宾赞引导。
迎神奏乐,典仪官颂唱,君侯献玉圭、帛币,进俎献胙,小宰诵读祭文,持爵行祼(guàn)礼,“祼”为灌祭,就是将酒浇在地上祭祖。
再拜献爵酒,与诸官酌酒酬酢,诸官接受胙肉,再拜享食。
最后奏乐辞神,焚祭文、帛币,礼成散胙,凡是参与祭祀的,都会得到胙肉,散胙完毕,离场。
呼——
将离有些紧绷绷的,先前九原春官部已经派人来跟他演练过一遍。
真正到了现场也难免紧张,祭义全程心神专注,诚心诚意地完成自己作为天秦宗室的祭天使命。
这种大型的祭义不宜办得频繁,频繁了就使人心生厌倦,心生厌倦就是不敬。
亦不能办得太少,太少则使人倦怠,倦怠了就会忘掉祖宗,轻视神明。
整个过程相当顺利,缓坡上偌大的会场,五千多人,除了风声呼啸、旌旗扯荡,没有半点杂音,无一人窃窃私语。
礼乐庄严恢弘,礼官雅言方正,祭仆目光诚挚,无不流露出对天地、对祖先坚定的信仰。
将离原先以为做不到真正的真诚,只是走个过场摆摆样子,没法像纯正的宗室那样诚心诚意。
他向来不信神明,后世那些求神拜佛的,难道真的不是在拜私欲么?
天秦的故秦人也不信。
虽然他们看日书、举行祭祀,平日里也常把神明挂在嘴边,但他们遵从法家。
比起看不见摸不着、远在不知何处的神明,他们更信曾经使秦国富国强兵的商君之法,信疏而不漏的恢恢法网,信自己用双手种出来的屯屯食粮。
一场祭义下来,将离发现他们祭的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天地神,而是对自然规律的敬畏,是对祖宗功绩的景仰,是对万世太平的祈望。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天秦人了。
……
祭义之后已近黄昏,诸君诸官回帐休息,仆役们在场内打扫,布置明日射义的看台。
将离对这里相当熟悉,远处的每一道山坡、每一块岩石他都认识。
晃到之前练拳的地方,不自觉地望向那曾经站了一抹黛蓝色身影的黄岩上,现在空空如也。
庖帐后有人在解牛,大骨小骨码了一堆。
祭牲的肉在散胙之后若是还有剩下的,就会拖到乡、里去售卖,是普通百姓难得的可以吃到牛肉的机会。
这可是新鲜肥壮的祭牛,而不是老死病死的臭牛肉。
用过暮食,诸官在宾帐中生了炭火闲谈,有人开始投壶六博,三驾马车和将离继续研究象棋。
魏侃心情好些了,像是受到祭义的净化,不再揪着小眉毛为儿子的事情烦心,脸上露出些愉悦的表情,也开始哐哐哐地杀棋,跟他女儿一样。
这些官员中,郡、县一把手或多或少都参加过之前那次的骑猎,与九原君也更为熟悉,帐中气氛轻松和谐。
但这种氛围在赵无风进帐后瞬间冷却一半,大家有些紧张地停下手中活动,都以为阳元君会跟着进来。
他们不是怕阳元君,而是嫌他。
嫌他会带进来什么妖里妖气的东西让场面尴尬,凡是有追求的官员都不愿跟他扯上关系。
不过还好,赵无风进来只是跟大家道了夜安,通知一下明日的安排。
燕礼射义,逐马角抵,接着又说阳元君先休息了,请诸位尽兴。
没有嬴况,就一定是尽兴的。
今日他的表现,出奇的恭敬,挑不出半点不妥,毕竟是隆重的冬祭,再不羁的宗室子也不会拿王族颜面当儿戏。
不过大家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次日一早,将离是被帐外一阵奇怪的浪笑声给吵醒的。
三个姬被嬴况派人从行辕接了过来,他又恢复了“常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