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元君纵着她们这般嬉闹,在场官员竟无一人敢言。
白进直接无视她们眺望远方,新垣安揣袖侧目公子况,反应最强烈的属魏侃,冷哼一声甩袖转身。
将离微叹口气,朝嬴况拱手道:“天色将晚,既然几位同来了,就一起先去行辕休息吧。”
“诶——”嬴况随便搂住一个谁的腰,“回什么行辕呐,你我叔侄相聚,就该去喝酒,不醉无归,走!去酒肆!”
“已过了下市。”
“没有夜市的吗?”
将离摇摇头:“九原自是不比咸阳,刚入冬就暂停夜市了,孟夏才会开启。”
“啧,真是个穷乡僻壤,也就你这种软木头呆得住,不嫌闷么?”
将离笑笑:“仲冬月,君子当宁身以安,饮之有度,去声色,禁嗜欲,将离也只是依月令行事。”
他可没少看书,这会儿拿出来跟叔叔显摆一下。
嬴况撇撇嘴,又挠挠胡茬,懒散着神情松开那个谁,大袖一挥,踩踏上车。
他对这个侄子向来是反感轻视的,两人只差八岁,嬴况幼时最得他加佑哥哥疼爱,也就是将离的父亲。
自从嬴加佑从宫外抱回襁褓里的将离后,对况弟弟就不太上心。
被宠惯了的嬴况不能接受这种落差,他才是宫里最小的孩子,是父亲嬴晖的心头肉,是众星捧月的小王子。
他容不得被人抢去风头,更何况还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庶子,他常常欺负小将离,但没人察觉得到。
少时的嬴况很精明,知道怎样把这种“欺负”表现成一种大人眼里的“玩闹”,也不会让将离身上留一道淤痕。
只要能在他心上狠狠挠下一爪就行,欺骗、嘲笑、辱骂,他的目的也达到了,把将离变成了抑郁闭塞的性子,变得逐渐被大家冷落。
但随着年岁和经历的增长,更大的世界像海水一样席卷而来,嬴况这种扭曲的观念也一点点消退。
但见了面还是忍不住地要去奚落将离两句,就像吃羊肉佐巾羹,喝粟粥配醢酱,无论多少,一定要有一点才够味。
赵无风奇怪地盯了将离一眼,以往公子况对他有所挖苦戏弄的时候,他都只是低头,任由奚落。
如今怎的开始回嘴了?礼节、言谈虽无太大差别,但以前是万没有这般自信的。
不容他细想,将离便朝他做请,赵无风欠身谢过,正要往车后走去,嬴况又抬手掀开窗帘,冲外面喊道:“将离为我驾车。”
将离有点想打他,纳闷地看了白进一眼,又看看新垣安与魏侃二人,一圈人大眼瞪小眼。
“还不过来?”嬴况拖着嗓子催他。
宋桓这时趋步凑道将离耳边提醒他,是有晚辈为长辈驾车作仆的礼仪。
如果长辈提出要求,晚辈不从,会被视为目无尊长。
无聊。
将离再不冲嬴况拱手,也不靠近他的车驾,直接在原地喊话,喊得前后卤簿仪仗全能听见:
“将离御艺不精,怕摔坏了叔父,就不献丑了,叔父自有经验老道的车仆,还是请他继续为您驾车吧。”
话音刚落,太阳也正好没入地平线,淡淡的晴天只留下淡淡的晚霞,正在一点一点消散。
郊外寂静,官员们屏住了呼吸等待车舆里那人的回话。
将离看不全他的表情,但唯一能看清的眼睛,又是懒散到骨子里的一种板滞,懒散到病态,还是单眼皮,就变成了一种骇人的死鱼眼。
过得片刻,嬴况笑着抽动一下肩膀,摇摇头,落了帘子,在车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就知道你不行,叔父我也不难为你了,走吧。”
赵无风感觉被他丢了脸,向将离与诸官草率行礼后,就急着往回走,不再与嬴况同车,而是进到他自己的车驾中。
将离看着嬴况刚刚落下的窗帘缝,觉得他正从里面盯着自己,可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他看着那缝拧了下脖子,接着请诸官上车,让自己的车队掉头。
随行护卫燃起火把,合并后的车队声势赫赫,犹如一条浩荡的火龙,从城外绕行至北郊,向着刚刚亮灯的行辕驶去……
……
行辕大堂摆筵铺席,众人分案而坐,跟骑猎酒义的坐席又不一样,阳元君居主位面南,将离身为地主坐东,赵无风与坐西之相对,其他诸官依次排下。
将离来了三个月,终于感受到什么叫舞乐靡靡、声色霏霏。
嬴况才不管什么“去声色,禁嗜欲”,走哪儿都是自带乐队和舞女,舞女就是那三个姬。
要跳舞就好好跳,别动不动地往九原君脸上甩绸子,甩得他被轻浮的香腻呛得连打喷嚏,还被强行敬了一爵酒。
“喜欢哪个带回去,”嬴况冲将离笑着指指那仨,“三个一起更妙。”
将离摇摇头:“谢过叔父好意,将离一个都不喜欢。”
“你是不是瞎?江南吴地多美人,这可都是南楚细腰啊。”
“呵。”将离举爵敬酒,不再说话。
另有两个跳夷舞的旄人,据说是从南岭来的扬越人,上身赤膊,断发文臂,额头涂彩,头上插凤翎,腰间围虎皮,抖肩挺胯,跳得极其卖力,把地板踏得咚咚响,大概是冷的,大堂只两座燎炉,动起来暖和些。
按嬴况的说法,这套乐队已是最精简的配置,竽人、笙人、埙人、箫人、篪人、鼓人,都是带了乐器的,还有个磐人只带了一副小槌,可行辕没给他摆编钟编磐,全部运到大青山去了。
就为这事儿,嬴况又开始找话,“九原也太穷了吧”、“怎能只有一套磐钟呢”、“没有钟声的乐不叫乐”、“早知道不来了”……
将离等他这一通抱怨落罢,又过得一分钟,估摸着他该是消停了,才在席上长跪拱手:“怠慢叔父了,将离深感歉仄,侄儿——”
“侄儿为叔父击鼓可好?”
嬴况说着拍拍手,让舞乐全部息音。
众官本就全程尴尬,不太吃得下,九原郡的三驾马车自始至终都是坐如针毡的,此刻纷纷看向将离。
有了先前那一次拒绝驾车,嬴况料想将离这一次也会拒绝,已在心里想好了数落的话。
“好。”将离点点头,朝鼓人勾了下手。
嬴况抽动眉毛,脸色由“坐看好戏”的期待,变为“就这样啊”的无趣,支起脑袋看着他。
鼓很小,只比现代的铃鼓大一圈,鼓人将鼓槌呈给将离,又端起鼓在案前,等着九原君落槌。
将离纯粹是抱着玩玩的心思才接下鼓槌,刚抬手,又被嬴况叫停:
“本君累了!诸位回吧。”
他说着向后荡了下袖摆,打个哈欠晃晃悠悠起身,招呼三个姬到身边。
快到人定了,他要变兽了。
众官瞬间轻松下来,作揖相送,也准备起身离席。
将离被堵得很难受,鼓槌已经举起,怎么能不发出半点声响就收手,硬是“咚”的一声重重砸在鼓面儿上……
那声音出奇得响,出奇得意外,砸得捧鼓的鼓人抖了下神,失了手。
可怜的鼓“哐当”磕到案上,又顺着案沿滚落在地,“咕噜咕噜”滚到大厅中央,才又“噗通”歪倒。
所有人都定在当场,起身起到一半的,互礼道别躬着背的,收拾乐器的,为主子披裘的……
还有那已经走到屏风后面搂三搂四的,立时停住脚步,沉下脸,三个姬也瞬间止了嬉闹,像是被吓的。
“公子赎罪。”鼓人慌乱着伏地叩首。
“呃……”
将离愣愣地看着小鼓槌,心想自己没使多大劲儿啊,怎么弄成这样。
随即向四周赔着笑:“呵,抱歉抱歉,手上没数,惊扰各位了。”
白进始终冷冰冰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冲他瞥去一个笑眼,那意思就是“敲得好”。
其他人这才又继续手上的动作,该干嘛干嘛,将离把鼓槌塞回鼓人手中,让他快去看看那鼓有没有摔坏。
鼓人犹犹豫豫地去查鼓,哪有这么容易摔坏,他有些兢兢战战的,也不说话,只是朝九原君作揖告退。
而搂三搂四的那个,嘴有些干,舔了一下,冷哼一声:“羔子终究是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