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使怪招了。
那婢女装扮的女子抿嘴轻笑,像是看到了自己期待的事情,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山风旷烈,刮得人脑壳疼。
大青山会场外围偶尔传来士伍列队换岗的喊声。
而内场中央的角抵场边,鸦雀无声,没人说话,他们还不能理解先前那是什么。
将离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犯规的,总之没人这样玩过角抵,连礼官都不清这该怎么判定……
至于方才那眨眼功夫的动作,他也只是凭着曾经看比赛时留下的模糊记忆才能大概做出,还原了多少不重要,达到效果就行。
无名比将离壮得不是一点半点,连成烈都不太能撞得动他。
正面硬冲无异于以卵击石,力量差距太悬殊,关节技也未必能派得上用场。
他使了一种叫“袖吊”的柔道招数。
将离在礼官下令后,并没有立即上前。
而是朝无名左右两边伸手去试探,虚晃两招。
突然用左手猛抓他右腕,这一抓一定要尽可能的大力,才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这里。
又因为他左眼盲区的缘故,将离同时出右手扼他左腕,立刻右脚上前做弓步,瞬间疾速转身蹲下,高举握着他左腕的右手,使得无名的双臂处于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
这种身体旋转给无名施加了很强的向前力量,不是蛮力,而是借势。
从而使他失去了保持平衡的能力,重心前倾。
两人在这个瞬间的姿势如果非要用几句话来描述,大概就是因为无名很高,所以将离其实是背身蹲在无名胯前的,或许有一点胯下吧。
他双手又让将离制在身前,左手被直直拽向前方。
所以几乎是半伏在将离后背,脚跟已经离地。
最后将离撅着屁股撑腿起身,弯腰送他翻过自己右肩。
无名的两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之后便是又重又沉的一声闷咚……
片刻之后,以成烈齐潍为首的围观士伍高声叫好。
本以为天秦将士的脸面会被这个江湖游侠扫尽,没想到九原君居然这般地逆转,也不管什么角抵的规则了,只要能让他倒地就行。
无名仰面躺在地上有些愣神,左脸狠狠抽动一下,猛地腾身站起。
歪着脖子,死死盯着将离,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将离下意识朝后退去一步,所剩的后招不多且弱,对方又有了防备,很难再达到这样出其不意的效果。
便火速拱手道“承让”,无名不吃这套,转动下脖颈,又要向他迈进步子——
“好了。”
无名听到这命令立时止步,就像疯狂的机器人被按下暂停键。
出声的是赵无风,他只轻声一念,就死死勒住无名这头快要脱缰的野兽。
让他陡然变了副表情,变得面无表情,适才几欲喷出的怒火被一盆冰水给瞬间浇熄。
“退下。”他又道。
无风双目平视前方,谁也不看,转身向嬴况和赵无风二人作揖,又从赵无风的寺人那里接过长剑,依旧赤膊站在他们后面。
嬴况此时的神情有些复杂,张合着嘴想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九原君,你怎么……”白进面带笑意,忍不住上前来。
将离吸了下鼻子,抱紧双臂回看一圈众人:“诸位不……阿嚏……冷么?我好冷,先进帐了。”
他说罢兀自拨开人群,宋桓立刻来为他披上裘袍。
两人说着笑着走回幕帐,诸官也随着他俩过去,一路小声议论开来。
赵无风凝眉盯着他背影,心中笼上一团乌云:阳元君说的不错,他变了,行刺失败不是意外。
……
众人回到帐中坐定,冷飕飕的将离也已缓过劲来。
嬴况依然带着三个姬入席,无名没再跟着进帐,而赵无风身后的寺人,眼神中多了些变化。
“好侄儿,如此神力,叔父我竟都不知道的。”
嬴况心里不甘,但还是举杯敬他。
在众目睽睽之下摔翻无名,赢了士气和声望,再要损他,估计只能自讨没趣。
将离摆摆手:“旁门左道,取巧罢了,怕是坏了角抵的规则。”
“无妨,我天秦宗室能有子如此,实是国家之幸啊,那明日围猎,叔父就等着看你表现了。”
“工坊为冬狩制了一批杀矢,只待明日射猎发出,侄儿今日已安排猎仆进山设网下套,明日进山即可收获小兽无数。”
嬴况眼里有些轻浮的醉意,摇手道:“什么小兽?没意思,我听说这大青山中除了长着獠牙的猛彘和皮厚毛丰的恶狼,还有身形巨硕的罴(pí)兽,那杀矢只有用在它身上,才不算糟蹋了的。”
“罴兽……为何?”
“罴兽啊,侄儿不知?”
“咳,请教叔父。”
“就是巨熊啊,乃熊中之霸者。”
哦哦,你直接说巨熊不就好了?将离想。
“这巨熊在冬季于穴中蛰伏休眠,属蛰兽,仲冬捕猎为最佳时机,若是此番我能猎得一头,将兽皮带回咸阳,定是要铺在榻上夜夜伴眠,吸它熊罴的至阳至刚之气,以壮——”
“呃咳。”
赵无风面色不豫地干咳一声,唯三个姬还追着嬴况故作媚态。
“壮什么呀公子?”那个谁问。
“你说呢?”嬴况猛揽过她腰,惹得她惊羞一叫。
“公子雄壮威武,还需要如何壮?”另个谁又问。
“哈哈哈哈,说得好!今晚赏你!”
这四个旁若无人地嬉闹,愈演愈烈。
赵无风阴沉着脸,厌烦地闭目,众官无语相顾,现场很有些冷的。
将离高声打断他们:“熊掌炖汤甚是美味,城中市集的飞鸿阁偶有熊宴,可做炙、可做炖,与楚酪并食,实是一绝,若是叔父想尝个鲜,或可送去与他们烹饪。”
“熊掌啊……”嬴况砸吧着嘴,“侄儿可知熊恽(yùn)?”
将离不认识,便道:“愿闻其详。”
“四百年前,楚成王熊恽被亲子商臣逼杀于宫中,商臣那逆子杀到时,熊恽正在宫里炖熊掌,你猜他死前跟儿子说了些什么?”
将离摇摇头:“侄儿愚钝,还请叔父明说。”
“成王请食熊蹯(fán)而死,他要吃了熊掌再死啊,哈哈哈哈。”
“因为熊掌好吃吧……”
“哈哈,侄儿就是侄儿,想法简单,熊掌难熟,非得炖上三四个时辰而不能入味……”
嬴况立时收住笑容,阴鸷地看着将离:“他是想拖延时间,以求转机。”
“哦。”将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过啊……”嬴况又笑着抿了口酒,“还是被当场杀了。”
“呵呵,是么。”
……
日头西斜,众人从主帐中作辞,各自回帐歇息。
远处山坡上的郡卒营升起炊烟,原本漫山的银沙被连续两日晴好的天儿照成斑驳的残雪地。
夏官在清点明天一早进山围猎的器物装备,杀矢重弩,罗网饵肉,还包括蓄势待发的猎犬。
这次来了四个犬人,近一百条猎犬,因为汪汪汪地太吵,被安置在远离主场的山坡尽头。
兽人史来了八个,也许是听说上次骑猎的事故,这次的兽人史都是两两一组。
供诸官住宿的帐子架了二十多顶,矩阵一样整齐排列着。
素色帐子光从外表上区分不出所属何人,但最中间坠着旄尾的两顶,一定是属于两位叔侄封君的。
士伍列队在幕帐之间穿行,偶有两两出帐散步的官员停下闲谈。
他们此行都是独身前来未带家眷,仆从中也多是男子,不过庖帐中婆子女厨有很多,上菜斟酒的也多是些婢女。
所以帐间除了士伍,也时常往穿梭些结队的仆婢。
夜色渐渐地深了,四片狭长的沉香片在将离的洗脚盆里被他用脚趾夹来夹去。
他觉得泡脚这个千年不变的传统真的很棒,泡得微微发汗,浑身舒畅,当天睡得也好。
这会儿宋桓和两个小厮在帐中准备他明天的穿着,将狼裘皮甲统统挂上衣架。
有人在帐外喊“宋执事”,宋桓出去作答几句,有些懊丧地回来说:
“公子,驺卒来报,说公子的小虎腹泻了,泻得站不直腿,明天怕是不能进山的。”
“嗯?”将离擦擦脚,“有没有找畜医?”
“找了,说是已经在刍稾(chú,gǎo,干草和秸秆)里下了些方子,但它不肯吃,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
“啧,这家伙该不会是知道明天要进山,吓得拉到腿软吧?唉……还真是怂包……算了,麻烦你跑一趟,去帮我挑匹能跑的。”
“唯。”宋桓答应道,又冲两个小厮说:“你们好生照顾公子就寝。”
小厮们欠身“唯”着,待宋桓离开后,将离擦干了脚,把葛巾往盆边一搭:“好了,差不多没什么事了,你们都下去吧,早点睡。”
齐声“唯”后,一人来端水盆,一人捅捅火盆,前后出了帐。
将离在手臂上绑好护臂,袖剑是不离身的,睡觉也戴,只在沐浴或更衣时才拿下片刻。
他甩出袖剑开始擦拭,边擦边想到上次骑猎与狼群的遭遇。
这玩意儿生生斩下了半个狼下巴,削骨如泥,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用在人身上……
啧啧,希望明天一切顺利吧。
此时从门口屏风后绕进一人,将离随意瞥了一眼,来人低头趋步,好像是个婢女。
他便不再看她,当即收回袖剑:“这边没事了,不用人来,你退下。”
说着便要钻进被窝,那人却不离开,反而加快步子直直朝他走来。
将离听着脚步声有些奇怪,皱眉回头:“啧,你怎么——”
见到那婢女的正脸后,有些愣在当场,片刻才道:“怎么是你?”
夕雾冷眼注视着他,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