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将离劈头盖脸地问。
嬴况咧嘴笑笑,乜斜一眼撑剑跪地的老甲,洋乎洋乎地朝将离走来,说道:“侄儿回来了,叔父以为要再过两日呢。”
将离屏息戒备,瞄向老甲,他捂着右肩低喘,艰难地回看过来。
老甲知道他在关切云娘一行,轻轻点头,示意他放心。
将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又担心起老甲的状况。
他脸色惨白,三角死鱼眼被伤痛拧成两道线,神情难掩凌厉,可气力衰竭,已是强弩之末。
将离转而问向嬴况,声音冷峻:“火是你放的?”
“你说呢?”
嬴况又朝他靠近一步,把刀背在身后,悄悄翻转刀刃。
这是与将离的那柄同时出产的第一批环首刀,总共十把,赐给了王公贵戚。
将离不想接话,嬴况为什么发神经的不重要,找到云娘才是最要紧的事。
可他明显就是今晚火灾的始作俑者,眼下还伤了老甲。
老甲看起来失血过多,急需救治,将离没时间和嬴况瞎扯,但不跟他掰扯,好像又过不去这关。
而他也想知道原因,这么好的宅子,可不能平白无故被烧得精光。
便问道:“为何?”
“为何?呵,你若是迟两日回来,便不用知道为何,顶多就是没了一处宅子,死了一个女人,还是可以照样舒舒服服在你的君府里过日子——”
“听不懂人话么?”将离打断道,“我在问你为何。”
嬴况抽了抽眉毛,说道:“你私自娶的妻子,那个云娘,来路不明,攀附王族,觊觎宗室,其心不纯,叔父就帮你解决了她,这可是为你好。
“其实本可以是场意外的,你却偏偏此时回来,既让你瞧见,那可怪不得叔父我手下无情——”
话音未落,他就举刀朝将离冲来,直劈面门。
将离当即闪身避开,一步跨到他身侧,嬴况又翻刃横斩,他立时出刀斜挡。
锵——
两把同出一脉的环首刀,在两股猛力的撞击下,“呲啦”一声拼擦出火光。
这刀没有护手,再往下削去难免会伤手,两人同时收刃,持刀对峙。
只这一击,将离便知自己落在下风。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肾虚的人定兽阳元君,挥起刀来居然攻速迅疾。
力量硬猛,把自己的虎口震得发麻。
还能把老甲伤到站不起身,同样都是环首刀,与这种人硬拼很不明智。
林间弥散着淡淡的烟雾,身后不远处的火光斜射过来。
在树影间穿插出一道道光线,把两人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侄儿,”嬴况突然笑道,“没想到呵,居然能与我对上一招,看在叔侄一场,若想活命,叔父倒有个办法。
“只要你求饶,缴械投降,跟我回京,去向太后负荆请罪、磕头认错,我帮你跟太后美言几句,或许能换得苟全。
“再给你开个府,你就住在里面哪儿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管,乖乖娶了卫家的姑娘,专心为宗室开枝散叶。
“卫桑儿高门贵女,大家闺秀,那可是枚货真价实的璞玉,啧啧,你可是赚大发了,何必死心眼盯着一个被人玩剩下的寡妇?”
“我去你妈的!”
将离怒目低吼一声,提着刀,在他身上打量起来,飞快地思索招数。
想找到破绽,或是下盘、或是腰腹。
可这人嘴上虽是戏谑说笑,身体架势却四平八稳,哪里都不像是可以直接突破的地方。
嬴况也只是说着玩玩,他根本不打算给将离留什么活路。
看到自己图谋的人,全都没有活路,正如那三个姬。
如果今夜不除掉这个隐患,他日后一定会复起报仇。
嬴况自恃武力,并不担心太多,即使将离徒手掀翻了无名,可不得不说占了很大侥幸。
那是点到即止的角抵竞技,无名遵循规则、不便贸进故而失手。
眼下可是生死相斗,没有什么点到即止,没有任何规则,杀死对方才是唯一目的。
就刚才那一拼,嬴况感觉到自己一定能胜,已经在盘算如何跟太后解释九原君的“意外死亡”。
今晚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手杀了云娘。
不容将离细作盘算,他又挥刀冲来,将离回刃抵挡。
“乒乒锵锵”的激撞声,令人热血上涌,头皮发麻。
两人神经紧绷,稍有毫厘的失神,便是生死与荣辱的天差地别。
很快,将离发现自己开始处于被动。
他的刀在每一次接住嬴况招数的同时,都被他带着向两边卸力。
这种充满韧性的攻击不在于快速攻破对手,而是顺着对手的防守,以阴力逐步化解守招。
那么,什么是阴力?
这种东西没法解释,只能凭感觉。
就像打水漂或者掷飞镖的时候,除了用力将东西扔出,手上还隐隐勾着的一股劲,说白了就是巧劲。
而“借力卸力”或是“四两拨千斤”这种揉面团一般化守为攻的方法,居然被嬴况用在攻击招数上。
简单来说,就是嬴况很强,不是一般蛮力,是非常巧妙的进招。
这哪是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
分明就是个高明的剑客,现在改用刀了。
连续挑拨之下,将离的刀被他带脱了手,“噌”的一声甩进草丛,没入黑暗。
不出意外地,将离输了,被叔叔用刀架着脖子。
锋刃紧贴皮肤,已经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
嬴况笑着摇摇头:“唉呀呀,羔子就是羔子,我早就说过,有了环首刀,屠夫都能当将军。”
将离攥紧拳头,绷紧的神情突然松懈,认输道:“还是叔父更胜一筹啊,将离甘拜下风。”
嬴况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认输,本还想多损他两句,此时也没了话说。
那就话不多说,杀人要紧,他内收刀刃,正准备抹了脖——
“叔父……”
将离突然可怜兮兮地皱起眉毛,一脸小孩子样儿委屈,眼神巴巴地看着他。
明暗恍惚的面孔,使他在这会儿看起来很像先帝。
嬴况心里稍有犹豫,这人要是死了,那世上就再也没有加佑哥哥的影子了。
只这片刻的迟疑,手劲稍松,刀刃离开颈动脉半寸有余——
瞬间,一股温热的鲜血从脖间汩汩涌出,瀑布一样流下。
很快淌满前襟,黑衣洇上了血依然是黑色。
嬴况面露震惊,丢了刀,用双手紧紧捂住脖子。
踉跄着后退两步,才反应过来被划开颈子的,居然是自己。
可将离的刀明明已经被打掉,他何来的兵器?
嬴况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这个好侄子,这只惺惺作态的羔子。
刚才还一副引人怀旧的可怜相,转眼就变得冷面相对,眼中寒光慑人。
好会装……
“叔父啊。”将离亮出袖剑,在他面前挥了挥,轻蔑道:“你怎么,就犹豫了呢?”
精巧隐蔽的袖剑,几乎没有沾到血,或者说,是血还没来得及沾上,嬴况就被破了喉。
他又不理解了,从没见过这种兵器,居然藏在护臂上。
早就觉得他这护臂装饰得模样奇怪,没想到……呵……
嬴况颤抖着一双血手,双膝跪地,脸色煞白,很快就变得死气横生。
喉咙里“咕噜咕噜”冒着的不知是话还是血,蹿升的求生欲让他伸手就要去扒上对方的腿。
眼里尽是不甘、绝望、悔恨,却再吐不出一句话。
将离一脚踢开他的手,看着他磨磨蹭蹭地倒地、抽搐、翻白眼。
最后没了动静,确认他彻底凉凉之后,才移开目光。
现在轮到他要给咸阳编出一套“阳元君如何意外身故”的说辞。
老甲此时在黑暗中哼哼一声:“好小子。”
“先生!”
将离才想起边上还有这么个生命力顽强的老东西,赶紧跑来。
老东西松掉一口气,闭眼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