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天秦,咸阳。
孟夏时节,咸阳城里槐香正浓。
旭日朝辉,晨光洒在咸阳宫归一殿的屋脊,成为这座城中第一处被阳光照耀到的地方。
两刻前,早朝就已开始,大殿中一来一往的争执也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
“两军隔淮对峙已四月有余,上将军驻扎南阳,两次发兵均以失败告终,我军损兵两万,后竟迟迟不再南攻,这淮水……”公孙启皱眉甩了下袖子,“……就这么难渡吗?”
卫良不屑地摇摇头:“右相莫要轻言,领兵打仗之事,就交由上将军决策,他自有判断,我等于军事不熟,不好妄加猜测。
“再者,军报回传,南楚有南墨相助,以巨型连弩重车攻我运兵船只,致使近半数船只被击毁、焚毁,重新造船需要时间,两个月也不过几十艘。还有那神兵,早先军中派人送回的,也曾呈给陛下看过,想必诸位也都听说过一二。”
“寡人记得。”王座上的嬴延胜轻点一下头。
公孙启和卫良随即收敛了争锋相对之势,朝他恭恭敬敬作揖,身后满堂群臣也纷纷效仿。
嬴延胜在朝堂上没什么主见,话也不多,但他爱玩,尤其对血腥暴力的东西很感兴趣,武器、狩猎、残酷的死法,他都如数家珍。
前不久,南阳城派人送回来一支南楚军的爆箭,是掉在水里漂浮着的,如果不是入了水,这支爆箭也会在船上炸开。
嬴延胜此时回忆起那支奇怪的神兵来:“那弓箭前端是竹节,竹节中混合填入易燃的粉末,用封泥封口,以油绳引燃,待火星顺着绳子烧入,点燃粉末,竹节耐力不受,便会轰然爆开,可惜啊,他们带回来的那箭入了水,不然就可以当场点一支来试试。”
卫良端手道:“如此神兵,该也是南墨的造物,据军中来人的描述,凡此箭落下之处,火光乍燃,巨响骤起,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中招,上将军必是有所顾忌,未免将士伤亡过重,顾而不进,还请陛下多谢耐心。”
“左相,”公孙启揣起袖子,拖长音调慢声道:“未免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上将军好歹是二十年的行伍之人,怎会被区区几响竹节吓得不敢进兵?”
“那就请右相相信上将军,他不攻,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公孙启冷哼一声:“左相不是反对攻楚的么?什么时候也开始帮着上将军说话了?”
卫良皱了下眉头,正要开口反驳,身后却传来一道平缓的声音:“此事与立场无关,上将军是英武果敢之人,我等信他。”
公孙启光听声音就知道是桃君嬴绎,冷哼一声。
嬴绎作为九卿之一的宗正,是宗室的代表人物,也是坚定的存楚派,向来与攻楚派格格不入。
但在攻楚派中,又是相对钦佩白进的,主要是因为白尹壬老将军的声望,和白氏一族在天秦的地位。
相比之下,公孙启这个从农田的地底下爬到庙堂之高处的草根,是块不折不扣的硬石头。
敲打不动,搬他不动,油盐不进,柴米不吃,无事不与人交往,往来无半句废话,凡事也不给人留余地,难免让人觉得他太过枯燥、缺乏风度。
嬴绎盯着他小半张侧脸,翻了他一眼:草根就是草根,急于求成,吃相难看。
“总之……”卫良继续道,“还请陛下放心,上将军出征,定能全胜。”
嬴延胜”嗯“了一声,坐在王座上闲来无事,就想了想方才的前线战况:“为何只盯着信阳一城?让相城的兵端掉淮南不就能直取南郢了吗?”
卫良开口到一半,公孙启抢答道:“陛下所言甚是,臣也觉得上将军不该再在南阳与信阳楚军死磕,该当竭力攻击淮南,臣请王命,要求上将军转攻淮南。”
“且慢,”卫良当即伸手拦阻,“陛下,兵法有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上将军是身经百战的能将,他死磕信阳的打算,臣也猜到一二,这便来说与陛下一听。
“其一,南郢为何不能急攻?南郢是京畿要地,淮南必然布重兵把守,二者虽然离得近,看似一得具得,但调遣也会极为迅速。
“据战前臣所了解的消息,南郢常驻王师五万,既可拱卫京畿,又能支援淮南,两军若于淮南持久不下,对方还可能会派会稽水军增援。
“他们便会从河道东侧逆流拦截,我军一旦渡河,后无退路,便将如入瓮之蹩被人所辖制,故此战不宜急攻。
“其二,信阳位于淮水中上段,只要攻下此处,南楚的南郡便豁然洞开,这就等于攻下了南楚的西部后方,攻此一城,便如尽得楚地,事半功倍。”
卫良说完,又朝嬴延胜端手道:“以上二点,便是臣对上将军南攻策略的浅见,还请陛下斟酌。”
嬴延胜垂目眨了下眼睛,点点头:“有道理,的确是事半功倍,那好,就让上将军在外安心领兵,寡人等他的好消息。”
“陛下。”公孙启又道,“陛下可知那信阳城的守将为谁?”
嬴延胜愣了一下:“倒是没太关注,那定是南楚的某个将军。”
公孙启揪紧眉头轻轻摇头,慢声丢出一句话:“是南楚的云梦君。”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瞬间私语纷纷,处处都是狐疑的目光。
“云……云梦君?那不就是……”
“可不是嘛,就是……唉……”
卫良心里隐隐不安,公孙启抛出这个名字,大概是要硌应自己了。
嬴延胜冷笑道:“呵,云梦君,寡人的好兄长么?”
公孙启淡然补充道:“据臣所知,上将军在回京之前,曾在北境与九原君私交甚密,臣是一万个相信上将军不会对这种朝秦暮楚之人心存顾念,但信阳久攻不下,难免让有心之人做些不必要的揣测,故,为稳定军心,臣请陛下下命,让上将军转至相城,主攻淮南。”
卫良叹了口气:“右相,方才说了那么多,右相难道听不出利害么?”
“关于此事,左相该当避嫌,别忘了……”公孙启眯起眼睛缓缓转头看向他,“……你家女婿是谁。”
“……”
卫良轻咬牙根,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