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淮水暴雪第一百五十天。
傍晚。
守着信阳城的所有人,都早已忘了饱腹是什么感觉,好像是种遥不可及的状态。
在看到“哗哗”倒进锅里的稻米时,好多人都哭了,后来边哭边吃,眼泪流进碗里,连粥都变咸。
虽然很多人抱怨子旦不让他们吃干饭,但他坚持让大家喝粥。
久饿伤胃,不能立刻吃那么多东西,要先以粥养胃,之后再循序渐进。
好在粥厚,还有醢酱佐味,士伍们知道子医丞是为了大家好,眼下就耐着性子围坐在一起喝粥。
子旦亲自监督庖厨熬煮,往粥里放些补气草药,在经过了那样的绝境之后,还能保持这份理性,非常难得。
绝大部分人都饿虎扑食似的把粥当水喝,呼啦呼啦几大碗下去,才稍稍缓解过来。
将离稍微果腹,还没细问援军的情况,等手下的兵恢复体力后,就让他们去揪出在三营煽动暴乱的士伍。
云梦君有令,举报者与杀敌同赏,进一爵,得十金。
很快就有二十三个为首作乱的人被检举的士伍扭送过来,当场斩杀。
其他人盲目跟从,数量众多,念在守城不易,且均是被人鼓动,便只给三营全体士伍扣了饷,其余的不再追究。
肃清乱兵之后,将离找到王兖的尸首,命人抬回公廨妥善安置,到时要带回南郢请楚皇追封将军。
他往他身边放下一碗粥,单膝蹲着,抹了下眼泪,无奈地笑骂道:
“你这人啊,对手底下太狠,遭了怨恨,就差那么一点,一点点……就能跟我们一起活下去了,唉……放心,兄弟带你回家。”
说完,他就哭着把王兖的粥给喝了。
……
等城中安顿下来,将离才来向钟元了解详情。
先是熊诚和云娘他们一起去学城的起因,后来巨子带人造这些东西,熊诚竭尽所能为他提供物料和人员。
多方人共同协作,克服了艰难险阻,终于先后造出了五辆这样十节车厢的“火龙”。
镇守西方和南方边境的大军不能调动,熊诚就派出了自己全部的五万王师,兵分五路分别前往五座城邑支援。
淮南县最近,也是第一列“火龙”最先抵达的地方。
全城八万守军只剩三万,其他几座城也损失惨重,大多只余二成,粮草倒不是很紧张,但实在捱不住寒冷,东边的四座城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打通道路,陆续撤兵。
而信阳最远,地势也最复杂,援兵在进入雪区后迷了路,重新找回方向耽搁了不少时间。
其他四座城中士伍不出两月就冻死过半,再没与天秦发生交战。
当钟元得知信阳的战况,以及城北外面的雪地下面埋了数万敌军的时候,不禁感叹:“纵使有百万雄狮,也敌不过上天吹一口气的功夫。”
接着,他又在军医署见到了两名天秦俘虏。
这两人可以在医署大院儿里随意走动,但不能出门,算是软禁。
钟元只扫了一眼,便对将离说:“务必将此二人带回南郢,严加看管,白进贵为天秦上将军,其一人之命抵得上数十万大军,可以成为掣肘天秦的工具。”
将离“嗯”点了一下头,他很清楚,援军来了,带着楚皇之命,白进和魏仲武的性命就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能决定的事,也只能那样做。
信阳城从前年年底开始驻军,到去年年初经历了两场河面阻击战。
去年仲夏开始被大雪围困,次月天秦军突袭攻城,遭遇雪暴攻击,粮草被雪埋没近一半,又在冰封的雪地中煎熬了将近五个月,最初的八万人只余不到两万,终于等来了援军。
熊诚不打算让他们继续在雪地中死守,全线撤军,之后再在雪区外缘布防。
大军要在三日后离城,要回家了,士伍们喝饱了粥,还吃上了肉,大家心情都很好,各自回营区收拾东西,还要把城中辎重悉数带回。
信阳城又忙碌起来,恢复了些生机。
至于城东和城外那些被埋在雪下的敌我十万多人,就暂时搁置不管,也管不了。
雪停了,那些人就出来了……
……
金风进城之后打听了老甲的下落,直奔军医署要来见师父。
却忽然发现师父不认识自己了,问过情况,才知道他的病情。
老甲虽然嘴里喊着金风的名字,但并不认识眼前的金风,还说他居心不良想骗自己的钱。
金风很忧伤,只能默默在一旁帮他煎药。
门外进来一人,不发一语地坐到他身边,金风瞥了一眼,登时愣住,磕磕巴巴的:“魏、魏兄?”
魏仲武冷冷的,往炭盆里扔进一块援军带来的马粪,斜眼看着他:“好妹夫。”
金风进城时听将离说了个大概情况,便也知道这次的见面会很尴尬,他叹了口气:“我……跟秋子生了一个儿子,你的外甥,快半岁了……”
仲武砰的把火钳一丢,双眉一竖,有点愤怒:“你还敢提!要不是因为你,秋子现在还好好地呆在九原,嫁给我行伍中的兄弟,跟父母在一块。
“现在,为了你跑到南楚来,站到敌人的阵营,反过来跟我敌对,我没有这样的妹妹!”
金风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一切都变了,多说无益。
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有老甲砸吧嘴喝粥吃肉的声音,外面的医徒和墨者们往来奔忙,麻溜地把药材和火药全部装箱,要回家了。
“木云还好么?”魏仲武忽然问道,有点漫不经心。
他虽是问向金风,但依然垂目盯着炭盆,手里时不时地捣弄两下,把烧白的马粪捣碎。
金风点点头:“很好,也做了父亲。”
“哦。”
又是一阵无言。
“呵,”老甲轻哼一声,不屑的瞄瞄魏仲武,“扭扭捏捏,秋子可不这样,她想问就问,大方的很,你才不是他哥哥。”
魏仲武皱了下眉,正是这个老东西和自家妹妹一起跑掉的,是“从犯”,还是秋子的师父呢,真是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个……秋子的儿子……叫什么?”
金风看着他这幅好奇想问却又放不下架子的样子,便知仲武对秋子并没嘴上说的那样不认亲。
他嘴角微微扬起:“元儿,金元。”
“哦。”
魏仲武点点头,心中欣慰,戳戳炭火便又起身离开。
出门后暗自一笑:秋子有孩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