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月,好歹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月,你何须这样恶语相向。难道真的这些岁岁年年相处累积下来的情感有那么不值一提,还要让你帮着外人来对付我们吗?”零白嘶吼起来,难过多于惊讶。
“零蝶跳崖前,也是这样问我的,问我为什么帮外人……外人?哈哈,笑话,我零月帮的,从来都是金之疆。你们来责怪我无情?当初我全家获了不敬之罪,男丁格杀,女眷流放。那可都是我嫡亲的家人,用了我的人生,去换了我幼弟一命……那时我还那么小,被绑着摁着被一群疯子折磨的死去活来……我的眼前永远是血蒙蒙的一片,耳边充斥着野蛮粗鲁的咒骂,身上永远没有一寸完好……我宁愿替他干脆的去死!可,谁会来可怜我……呵呵呵呵,你会吗零白?零霜?”零月的声音因混入了太多气息显得颤抖且不连贯,带着狰狞笑容的脸上却一直都有豆大的泪珠滚落滚落,从未停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救了我的,不是你们的疆母,是疆姬。我用了我的自由跟她换来了苟且偷生的一条命,多值当的买卖!等疆母发现我的时候,我被诬陷了偷盗家畜正在棘区挨着鞭刑,也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我本该在那时就要意识到,承了别人的恩,无论自己做多少孽,也是要还的。”
心突然冷了,像一块千年未化的寒冰,从里面淌出来的每一滴血都带着锋利的冰芒,扎刺得浑身疼痛。我空洞的看着骑在马上笑得荒凉的零月:“这便是你杀了零蝶和零星的理由么?”
“我不知道疆母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要你上山避世的念头,只知道她一直在搜罗身世不甚明白的孩童,还要私下里考察传授许多,最终才会被带到你身边。我亲眼见过这场选拔的残酷,你身边的每一个也都见识过。为了得到自己能生存下来的这个机会都做过些什么,她们心里跟明镜般的清楚,哪个人的手上不沾着点不清不楚不干不净?就连疆母自己,也不是利用着我们的悲惨,要我们为她卖命。”
“小主你可知零雪为什么要走?……她熬不住那些日子,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又乏味的日子。我也一样,一样不想把我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命,为了你而白白葬送。那年大雪日后,我整天心里更是惶惶不安,我怕我连死也死在山上,我这般视若珍宝的命也被人轻易地拿了去。直到那日,我去抓些野物想要来饲养时,在山腰遇见亲自要来寻你的疆姬。”
“她已经不认识我了,也不知道她曾经无意间救下的一条命会用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哭喊着,跪在我面前说,她来寻一个女子,她不信这个女子已经死了,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让她下山。一切就是这样凑巧,像是有人安排好的一般,我就在这个女子,也就是小主你的身边。想着此事不难,也是一个极好的报恩的机会,我便承应下来了。后来她就托人送来了一笼子信鸽,任何事情都可以传着信来告知。既要不能引起你们的疑心,又要成功下山,就只有假装当初那群杀手,装出要来取性命的模样,把大家一起赶到山下去。可那时你和风掉下了山崖,那群人定以为你们早死了,已经长时间未曾来过,突然拜访难免突兀,我为此还伤神许久。然后就如得天助,来了一个宫之静轩,哈哈哈哈。我就放了信出去,等着金之疆来人。零霜武功不错不得不防,于是我先是用了陷阱伤了自己和零霜,这样一来就带累了四个人,零风又是个残疾,能更加减少我们抵抗的能力……”
“我不过只想要你下山。小主,你知道吗,你有你自己的命,疆姬相信你能挽救金之疆,我也相信……零星脑筋太死,与你那个想法天真的疆母阿娘一样的愚蠢,发现了我后,一个劲的咒骂我不懂恩,不遵言。可世间万物,总没有能离开什么而独自存活的,人也一样。她以为把你这样囚困起来,就保护得了你吗?就能隔绝你与这天下千丝万缕的联系吗?”月抬头看天,又转眼看我,语气一敛,“星,没有死,现在就关在金之疆的圜土里。我也万万没有料想到会遇到蝶,她明明跟零风在一起,她明明能逃下山的……可她却躲在一旁,听了我与星的对话。我不过想把她抓住和星一样带回金之疆关起来……是她太决绝……”
“决绝?你可真是用了个好词!难道全天下就你不想死就你惜命吗?你不过就是想让小主下山,此事有什么不能直接言说非要这样诡计阴谋多填进去几条人命才行吗?”零白只几乎用了一口气,说完已经脸色通红。
“下山只是其中一个必须的步骤。我的真正目的,是要让小主留在京之都……哈哈哈哈哈,这样我们金之疆才会有救,才有希望和明天……不然……”夜风渐渐刮大了起来,零月的哽咽和笑声就被带出了好远,天地间只留了她这些痴狂的笑声久久徘徊。
我细细在我脑海中回想一番,已经记不清零月何时开始饲养鸽子。我也实在很难想象在零栀和零蝶想要吃了她的鸽子的时候,她是用什么心情什么表情与她们玩笑的。零雪离开的时候,她应该是很羡慕的吧。她说的那几句,定是她在我身边这些年,说过的最真心的话了吧。
我想恨她,却是没有资格的。疆母阿娘替我安排的人生,她们有什么怨言,我也是活该要受的。我只能替关在金之疆的零星,葬在山上的零蝶,用力的恨她,发狠的恨她,恨到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小主,我不过也是一场没有自由的人生。你认为我错也好该死也好,还请你回到京之都去,别让我为难。”
零月刚骑着马要过来,我就大喝了一声:“你走!”
零风只有一只手拉着缰绳,再没多的手来护我。我下马时就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膝盖和手掌都在地上的石块上磕出了血印子。站起来,继续颤巍巍地走向马车,一步一步,天地寂静,只有衣袍在风中叠打的声音。
“京之都,我自己回去,不需要你的一路护送。我说过,该走时什么都不要说,直接走即可。你说了这么多,不过就是找个由头让我赶你,你好自由快活……你走便是,我此生再不想见你。”
电光石火间,有人撞来且把我推出去好远,在这条起伏崎岖石块路上打了两个跟头滚才停下来,比刚刚的磕伤又多了许多深浅的划痕剌伤。虽然不是很疼,可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重重的垂落下来。
一根琴弦刺透了零栀的心脏。
她就倒在马车旁,眼睛睁着,好像要看我。
就是那个姿势,却已经一动不动了。
零风抽了剑对着刚刚那个奄奄一息的为首蒙面人的心脏一下子就砸了下去,十足十的力气,立马溅了一脸鲜血。她似乎把所有的恨都塞进了这把剑里,拔/出/来,再刺,比刚才那一下更重更用力。这一下,为了报推我下山崖的仇,那一下,报夺她右臂之仇,再一下,报当年雪日对其他人的伤害之仇,再一下,报今日夺零栀性命之仇……一下一下,千刀万剐仍难泄心头之很,全然不顾剑下之人已经是一团肉糊。
我泪眼模糊,声音已是残破不堪:“你还不如杀了我,杀了我!”
她本不该将我推开,替我受死的。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只剩了一个眼神,却如同万语千言。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银针,上面闪着莹莹的光亮,下一瞬就刺透了我的衣物钻进了皮肉里。我觉得上面可能涂了什么药物,眼皮一瞬间就很重,事物就更加模糊不清了,眼前只留了零栀眼里要寻我的那片清澈澄明,在天旋地转中没了知觉。
手里晃着钱袋,对着我嬉皮笑脸的她好像就站在前面:“洱颜,我们一起去馆子里听故事吧。吃着石罐子香槐糖听故事才真真是最得趣的呢……”然后就转过头去向前走远,无论我再怎么呼喊,也再没转回来……
“都主,一切都按都主所料宫疆主果然中计,加之看守宫疆主时假意疏漏,让他快马加鞭离开京之都,现下怕是已经过了孟之疆,待他发现也已经于事无补了。属下的其他人马已经按照吩咐将她带回都城安顿在此处,虽途有波折,好在没有意外。”多事之夜,我头剧痛,恍惚间听得黑暗中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按照您的规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已经……只留了她身边三个。”
“你完成得甚好。”稍稍停顿了一下,“这一杯庆功酒也就痛快饮了罢。”
然后就是一副高大魁梧的躯体倒地而发出的更沉闷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现在躺在哪里,究竟是跟着零栀去了还是锥心的活着,影绰间,只有一个黑裳背影,在孤灯下显得十分单薄。
薄得好像一张纸片,就要轻飘地飞入在夜间微晃蹿跳的烛灯火光里,缓缓地燃烧起来,化成一粒粒沾了火星子的黑色粉末,趁着风儿,扬洒到天地间去……